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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柳溪)-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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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吧,度过眼前的黑暗就是光明,曙光已经在望!……”
①1941年6月16日苏德战争前六天闯入。
②见毛选二卷,《和英国记者贝特兰的谈话》,原文为:“……听说日寇资财的消耗是每天二千万日元,人员的消耗尚无统计,但一定也是很大的。”
战士们听了他的话,都受到了极大的激励和鼓舞。他跟金爽队长提出他昨夜考虑的从庄园出逃回晋察冀边区的问题,并要求跟赵尚志同志亲自谈一次话。金爽答应他听候回音。李大波心里非常高兴,便于天亮之前回到庄园。他一进门,武装小组的一个家丁就向李大波悄悄地报告:
“你刚一走,邢子如就坐上马车上火车站了,大概他是向老东家密报咱的事儿去了。”
李大波听后,骂了一句:“这老狐狸,真是太狡猾了!”然后他思谋着邢子如是不是发觉了他们运粮的事,而到老头子那里告密邀功请赏。他想了想,便对小组的组员们说:“这都怨我粗心大意,咱们应该对他严加监视,现在让他跑到长春去了,凶多吉少,所以,咱们想尽办法,非把邢子如搬倒才行,我看出来,不除掉这只鹰犬,就办不成一件事。”小组的人们都主张除掉这只害群的老驴。
三天后的晌午,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杂沓和喊嚷声,两辆三套马的低轮马车,骨碌碌地冲进院子。随后,仆人们喊叫着:“老爷回来了!”喊声刚落,就看见邢子如搀扶着章怀德,蹬着车凳走下马车。李大波想不到老头子这么快就回到庄园,他的心一下子像坠了铅块,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笑脸,迎到院里,接住刚下车的章怀德,向他问安问好。
章怀德板着脸,用严肃的目光从上到下把李大波打量一遍,一声没吭,用手搴着花丝葛长袍的下摆,走进上房。
“喂,幼德,我问你,”他用仆人递上的手巾草草地擦了一把脸,端起盖碗呷了一口浓茶,对李大波说道,“咱家的陈粮还有多少?”
李大波心里犯起嘀咕,一定是邢子如把他偷着给抗联运粮的事密告给他,但是他沉住气,故意不慌不忙地回答:“有账,我去把账本取来给您看。”
“不用,”他摆着大手,又呷了一口酽茶,“我要通知你的是,康德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全力支持圣战,俄国也打起来了,咱满洲国更得加把劲儿,皇上号召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嗯,我们有粮,存着作啥?与其日后让山上那群抗联的抢去,还不如奉献给日本皇军的好。”
李大波放下心来,老头子没有发觉运粮的事。
章怀德在京城长春躲了这半年,脸色捂得有些苍白,两颊上垂下来的两块松弛的皮肉,因过分的激动而抽搐着。他不顾旅途的疲劳,带着一种少有的热诚,捋着那撮花白胡子,以一种教诲的口吻说:
“幼德,我何尝舍得这些东西?这是咱多年的血汗啊!可是,为了皇上,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仆人端进来一盘点心和一碗参汤。他慢慢地嚼着吃着,喝下几口参汤,才又接着以训斥的口吻说:
“我过去跟你说过多次,告诉你永远要记住,我们这个家是和满洲国共存亡的,……皇恩浩荡啊!……十年前,是我把咱的小皇上从大连汤岗子迎来的呀,那一天,我穿着黄马褂,戴着红风帽,跪在雪地里迎来了龙车凤辇,我章怀德这个镶黄旗的子弟,要永世为皇上保驾,为满洲国扶保江山……”他脸上松垂下的两块肉,忽然因激动而痉挛起来,他为自己坚定的保皇思想所感动,终于呜呜地哭起来。眼泪像一颗颗大珠子,迸溅到胡子上,滚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僵尸!活活是一具殉葬的僵尸!”李大波在心里这样厌恶地想道,为了掩饰他憎恨的目光,他低下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静待老头子这种亡国奴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去。
章怀德停止了呜咽,邢子如给他用热手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才抑制住哽咽宣布:
“我这次回来,就是专程为奉献粮食而来。在新京,我已经答应了友邦日本的‘稻谷株式会社’冈本‘取缔役①’,签了合同,他们很快就来看粮食的成色。”然后又吩咐邢子如:
“要预备一桌酒席。为他们接风。”
①取缔役,即“董事长”之意。
第二天中午,正在庄园杀猪宰羊忙着准备宴席的时候,一辆日本军用吉普车带着北满松嫩平原的征尘,飘扬着一面写有“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开进了庄园。这是在苏德战争伊始,为了战争的需要,急急慌慌来催粮的。除了夹着大皮包,戴着黑框宽边眼镜的冈本“取缔役”以外,还开来了一个小队,李大波躲在东跨院观察动静,他眼光敏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认出其中那位腰里挎着大和佩剑的少佐,正是他在天津被曹刚逮捕后,临时关押在日本宪兵队、警察局联防会“取调室”里见过的那个宪兵队曹长。他深恐被这个日本军官认出,就不在院里走动。他派章虎把邢子如叫到东跨院,告诉他对这些日本人要多加支应,也要多加防范。最后他跟邢子如谈到如何给稻谷组合押运粮食的问题,告诉他时间一定要打得宽裕,问清是日方押运,还是庄园给送,许多问题都想得极其细致、周到,邢子如只有鞠躬哈腰,连连答应“是,是”的份儿,才退出李大波的书房。
大厅里呜哇喊叫,热闹异常。杯觥交错,酒气洋溢。宴席上除了鸡鸭鱼肉,还上了东北的特产名菜熊掌和飞龙。在国内吃惯了荞麦面条素食和烧小鱼、大酱汤简朴食品的日本客人,敞开肚皮吃得有如饿狼饕餮一般,习惯于喝甜酒清酒的日本人,这时烈性二锅头酒一下肚,早已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有一个醉得撒起酒疯,拽下脖子里用黄缎子缝的神符,扔到地上,掏出家人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有的呕吐不止,有的沉沉酣睡。折腾到下午四点多钟,章怀德让他们吃了水果,又喝下几杯克食消水、浓酽的普耳茶,才算醒过酒来。冈本“取缔役”看看天色,估计吉普车快速驰进翠峦县城,还不至于遇上抗联小队的伏击,便仓惶乘车而去。
李大波见他们已走,便来到上房探听如何定的送粮计划。
章怀德喝得红头胀脸,正在翻看一本皇历。见李大波进来,便说:
“幼德,你听着,送粮的事已经定下了,6月初6正是黄道吉日①,宜动土,宜出门,宜开仓,我们准备好粮食,由稻谷组合接。”
①这里说的是中国的农历。6月初6为公历7月1日。苏德战争爆发第8天。
李大波听到这日期,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又故意问:
“为什么稻谷株式会社不自己用汽车运呢?那多快呀!”
“他们缺少汽车呀!汽车眼下是战略物资,由军部统制,就是有‘嘎司’,又怕在半道上抛锚,万一被山上冲下来的抗联劫住,那不就糟了吗?”章怀德嘬了半天牙花子,吸起水烟袋,才又接着说:“商量来商量去,那一天他们来大车。”
“那怕太慢吧?”李大波明知故问地说。
“说的是哪,就怕在道上出事儿。好在人家来的都是日军的退役军马,怎么说也比咱农家的骡马跑得快。”
“多少辆呀?”
“一百辆。不过我已嘱咐邢子如,让上下人等谁也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的。一点也不能透露出去。”李大波说着,他想尽快地争取时间脱身,便说:“那我赶紧着手准备吧,先监督着长工装麻袋。”
他夹着帐本走到账房,督促着邢子如拨工把装麻袋的活儿分派下去,匆忙地回到东跨院,写下了一张很小的便条:
101:本月农历初六(7月1日),将要把全部粮食交给稻谷株式会社,用大车一百辆运往翠峦火车站,转往日本本土。(沿公路前进。)望能组织力量。波6月25日晚饭后,李大波把章虎叫来,吩咐他骑马把这封十万火急的短信送到老梁头那里。章虎把那卷成一根纸稔儿的信,小心翼翼地塞在那顶破帽的折沿里,笑嘻嘻地就走了。赶巧那天邢子如给他屯子里搭伙的姘头去送请客剩下的菜底儿,不在庄园,他就到后院马厩牵了马,出了后门,向眠虎岭奔去。那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不会遇到山林巡逻队,一边想着跟小雪的甜蜜幽会,一边狠狠地扬起鞭子催马急速前进。
7月1日早晨8点钟的光景,两辆吉普车、一辆军车,一百辆大车,开到了庄园门前。庄园的两扇模仿日本样式写着“松”“鹤”大字的大门,完全敞开,屯子里的人们都站在街筒子里看热闹。两挂长鞭,吊在大门两侧,等那稻谷组合的日本顾问和翠峦日本宪兵小队进门的时候,邢子如点着了挂鞭,一阵噼啪乱响,硝烟迷漫,有如过年。
章怀德穿上长袍马褂,站在中庭,面带微笑,一个劲儿向这队日本人鞠躬作揖。等客人一进大厅,就开始了授奖仪式。
大厅正中悬挂着两帧巨幅大照片:一幅是身穿军装的伪满皇帝溥仪;一幅是身着西装的日本天皇裕仁。两个日本兵捧着一个大漆托盘,递到冈本“取缔役”脸前,他戴着白手套,双手从托盘里捧起一张十四开大小的纸片,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递到章怀德脸前,用中国话说道:
“章怀德先生,为了你全力支持中日满经济提携,以稻谷奉献圣战,天皇特向阁下颁发菊花奖状。”
章怀德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托着那奖状,冲着溥仪和天皇的像片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把它供在香案上。接着满屋子的人就跟章怀德互相举杯祝贺。一阵阵的怪叫声,从大厅里传出来:“好酒呀,好酒!”“章先生是大大的良民!”“哈哈,花姑娘的没有!”
这疯狂的喊叫声传得很远,李大波在仓房里监督着装粮、过秤,都听得真真绰绰。自从上次送去那封密信,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抗联是否已经准备伏击劫粮;今天他故意放慢速度装粮,同时,为了使这些日本顾问和宪兵喝醉,他又让章虎把上好的纯酒都掺兑成集味酒,章虎为了使喝酒的人感觉味冲,还偷偷在酒坛里放了一点鸽子粪。
“好酒哇!好酒!”大厅里又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哼,这群野兽,现在这么乐,等着吧,回头就让你们哭!”
李大波边过磅边在心里这样狠狠地骂着。
趁着院里装粮又装爬犁忙乱的时刻,李大波又偷偷派章虎到眠虎岭再去送信。这封短信是他在过磅时用帐单的背面潦草地写成的:“101:拂晓出发,路线照旧,有一小队日军押运,一辆载重军车,两挺机枪。”
闹腾了半夜,到后半夜时,那些押运粮食的日本人才歇息。日本宪兵抱着枪,倒在沙发上,张着嘴,鼾声如雷地睡去了;日本顾问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客房里,吃了仁丹,止住呕吐才渐渐睡去。粮食到午夜以后才装妥,大车沿着庄园的广场草坪,摆成一字长蛇阵;军马在微寒的初夏之夜里,披着马衣颤抖着,捣动着四蹄,甩着尾巴,轰赶着草原牛虻的叮咬;只有庄园的长工和家丁,依照主人的命令,看守着这些待命出发的粮车。
拂晓前,冈本被闹钟叫醒,他醉眼惺忪地跳下床,用冷水浇头,清醒过来。他叫喊着,把睡在大厅里押运的人们唤醒。他带着这队人,站到广场上,面朝东方,对着镜框里天皇的一帧小照片,口诵诏书,进行所谓的“御真影”遥拜,然后又向东方的“皇居”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进行了这两次遥拜礼,队伍才慢慢出发。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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