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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川作品集-北京爱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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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桥把真诚的嘉许的微笑毫不吝惜地献给了床上的英雄和他的亲属们,纱布包裹的那张脸上只有微微蠕动的嘴露在外面,那从家乡赶来的健康的七八张嘴却同时迸出了高分贝的声波,对着他的耳和电视记者探过来的粗粗大大的麦克风。
“局长啊,俺儿子受了伤,这全是为了公家呀!”
眼里涌出浑浊的泪的中年妇人显然是那个受伤的保安的母亲。
金桥同情地点着头,手已经被那女人粗硬的大手抓得牢牢的。
“局长,俺家劳力少啊,儿子又为公家伤了身子,这往后的日子可让俺们咋过呀!”
她不等金桥把准备好的慰问辞道出来,又把越来越丰富的鼻涕和眼泪抛洒出来。
其它几张嘴也不甘落后地抢着述说着保安受伤致残后,这个贫困的家庭将面临的困境,尽管至今也没有哪位医生断言受伤者将终身残疾。七八双手踊跃地伸向他,小王和几位随行的下属慌乱地冲上前,挡在他们的局长面前。
金桥没有想摆脱女人紧紧的手,腕上却感到了疼。床上的英雄已经被他的亲人们掩在了身后,看不到他的脸,准确地说,是看不到他那张露在外面的嘴。
“天哪,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女人忽然向下坠去,拖带着金桥弯下了腰,闲置的另一只手拍打着套在肥厚的棉裤中的大腿,嘹亮地嚎啕开了。
病房中全乱了,闻声赶来的几位值班的医护人员扎撒着手,忘了制止喧闹的职责。
金桥努力地从女人的掌握中抽出手来,腕上已经青紫了一圈。财务处长把手中的大红信封捧到女人的眼前,女人红着眼,楞了半晌,突然把一把鼻涕抹在棉裤上,紧紧地攥了信封,手抖抖地半天撕不开。
金桥抽紧了心,那个年轻的保安在奋勇地投入火海时,怕不会想到今天的风光吧。他的眼睛也蒙在纱布里,但愿他看不见吧,看不见坐在地上蘸着鼻涕眼泪捻着五十张“四人头”的母亲。人哪,究竟是生活在情感中,还是生活在金钱中?
“才五千块?!”
女人捏了钞票从地上窜起身来,又要去抓局长的手,金桥本能地往后让开。
“大嫂,这是局里发给你儿子的奖金。他的医药费我们全都负担,伤好之后,我们还会继续聘用他。……”
金桥努力使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个英雄的母亲,希望她不是那个勇敢的年轻人的继母吧!
“俺儿子的命就值五千呀,啊?!”
女人哭喊着。
“一头犍牛还得个三几千块哪,俺那可是个大活人哪!……”
金桥用眼色制止了小王们已经激昂了的嘴。
一个无神的时代,却连人间的英雄也被塑造他们的人亲手摧毁了,这绝不能说是一种进步吧!
电视摄像师已经无奈地关掉了机器,主持人也成了这场戏剧性十足,却永远不能再进入他们的专题的事件的旁观者。
“那——,做为家属,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呢?”
“给俺儿子和俺老俩口子转成你们北京户口,再得把俺儿子弄成正式工,他落了残疾,这全是为了公家,还让我们孩子当临时工咋成!……”
金桥把他面前这个精明的女人盯了个够,在七嘴八舌的应和声中,他看到她眼中的坚决的贪婪。她怎么能教育出那样一个勇敢无私的儿子!英雄们总是有一个英雄的母亲,高尔基在他还是个顽皮的孩子的时候,就给他讲过母亲的伟大,自己的母亲除去喜欢在男人们面前卖弄风情,还从没给他这个儿子估过价。农村来的成了英雄就要求安排北京户口,那北京的做了好事后,怕是该向他要美国的绿卡了。
2
金桥在费尽口舌后,才使那个不知是为了儿子的伤势,还是为了诱人的北京户口而悲哀的女人相信,领导会认真考虑他们提出的要求,在女人精心地往腰里塞了那五千块钱时,他带了随从们逃跑般地离开了医院。
一行人在局里那辆“考斯特”旅行车里都变得沉默寡言,几个部门的领导都在暗中窥着他们的顶头上司的表情,金桥却让他们看到一张轻松的脸。
他微合了眼,心里为那个保安难过,从感情上讲,他并不觉得给他解决北京户口是一件多么过份的事情,却绝不愿意屈从于那精明的母亲的敲诈。噬人的烈火燃起的竟是横流的私欲,曾经有哲人说过,真金是不怕烈火炼的。可惜的是,英雄也没有选择自己母亲的特权。
小王捧回的那捧玫瑰凋落了鲜红的花瓣。
张敏中午还为他准备了改善的家宴。
领导阶级连过年都不同于寻常。
第三十一章
女人造就生命的时候
把痛苦蒙上美丽的面纱
女人扼杀生命的时候
只能背负着谴责和诅咒
这是女人的幸福
这是女人的不幸
1
护士们清洗手术器械的金属撞击声震撼着她的心,一个炸雷响起,却没有一堵可以隐蔽的胸膛。碧寒紧闭了双眼,沉沉地躺在泛着一股刺鼻的来苏水味儿的手术台上。
心也不争气地惊恐,挣扎着要挤出那狭窄的胸腔,鬓边有冰冷的向下延伸的一条轨迹,扑簌簌泪落在铺了油布的枕上。这是第一次证明自己有做母亲的能力,一个不速的小生命唐突地占据了那片温润的巢,却让她这个注定永远无法依偎的母亲惶惑不堪,在兴奋的短暂的滞留后,伤感的惊惧几乎把她摧毁。
或许怀孕对一个象她这样,毫无生理缺陷的女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也曾在钦羡身边的那些永远自豪地挺起硕大的肚子向所有人示威的孕妇后,感到过做母亲的渴望。一个白胖胖的小身体偎在自己丰腴的怀中,粉嫩嫩的脸紧贴在自己的颊上,那只顽皮而绵软的小手把玩着垂在他额上的母亲的秀发,红润润的小嘴儿吮着她充满母爱的乳头,熨慰了她蜜酥酥的心。但当体内那个匆匆而来的小家伙一天天壮大起来的时候,她却聚集不起任何做母亲的勇气和欲望了。
江云祺的爱抚让她无法拒绝,从生理和心理上都不行,但她却可以拒绝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不,绝不是那一天天加剧的身体的不适,只如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处女,在突然间被要求把童贞献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一样,障碍盘踞着,不肯离去。她不拒绝一个体贴的丈夫,并不等于为此回报给他一个崭新的生命。十五年前,她曾经为小舸准备了一切,但终于在那个肃煞的冬日,亲手把那一切埋入自己营造的那座冰封的心坟,在心底竖起的那方没有铭文的墓碑上,涂满了赤色的血,永远镇压了她早夭的母爱。……
赤裸的两腿间泛起一阵冰冷的寒,护士在用消毒水清洁她的下体。
无数个欢娱的夜晚,云祺伏在她的身上,喘息着乞求她给他那份本来就属于他的做父亲的荣耀,她却只有愧疚地别过头去,把心头那方墓碑紧守。她是他的妻子,他给了她一个女人天经地义的一切,她却让那个充满激情的男孩子把自己的一切都带走了,在云祺奉献了全部的爱恋和体贴后,她却只有麻木的接受,匮乏得无以回报。
“放松点儿,给你喷麻药。”
护士的声音冷冷的,不知是对她的扼杀生命的鄙夷,还是熟视无睹的麻木。
云祺得知她怀孕时,那张漂亮的脸竟然激动得扭曲了。他在紧拥了妻子之后,又迅速地松了手,紧张地慰抚她的小腹,生怕压迫了他未来的儿子。她记起新婚之夜,他也是这般的兴奋和温存,也许这是一种男人造物的骄傲和快感吧!她有些可怜他,他从不去深味妻子的心境,也不去探究她的任何隐私,他倾尽全身心的温情,以为就此可以永博妻子的心,却终于忘记了,夫妻间情感的大厦只依靠一根柱子的支撑,终有一天会倾斜。
云祺暴怒了,这是他们结婚六年来,碧寒第一次见到丈夫黑了脸。
当她告诉云祺自己要去做人工流产时,他赤着身子从床上弹到地下,星目中射出如炬的火,愤恨地盯住她的脸,把一切刻毒的诅咒倾倒在她头上。
碧寒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释然。
感谢上帝!他需要的只是她女性的媚力和她皎好的胴体,还有她那健全的生殖能力!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在人前显示的不错的女人,而不是端木碧寒。她要毁掉那个小生命,不是为他的父亲,而是她不愿看到一个无法得到真正的父母之爱的孩子来到世上饱尝人世的辛酸和艰难。
孩子啊,在你还不懂得忧愁的时候,母亲给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就是将你送回你原来的世界,至少那里不会有情感的煎熬。
小舸,你为什么没有做她的孩子的父亲的权力呢!……
一阵撕裂的绞痛,插入身体的冰冷的铁器,在挖她的肉!
“小舸!……”
她终于在痛苦的半昏迷中,喃喃地唤出那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名字。
碧寒虚弱地回到家时,江云祺黑着脸,摔了门走了。
她很想哭,却没有泪,终于狠了心,拖着流血的身子,回娘家去了。
2
对于碧寒和碧珊,李琼一向是较多地娇纵小女儿,而更多地器重大女儿。
碧寒还没有敢把她和小舸的恋情告诉母亲的时候,李琼早已从女儿和养子那躲躲闪闪的眼神中察觉了其中的奥秘,她心里感到很欣慰,俩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对于没有儿子的李琼和端木琛夫妇来说,对小舸的爱有时甚至超过女儿们。在俩个孩子羞涩地向她和丈夫坦露心迹的时候,她欣慰地在心里感叹着自己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做老人的,看到子女们幸福如意,没有比这更能令他们快乐的了。她盼望着他们能早点儿结婚,早一点儿给她添一个可爱的小外孙,不,是小孙子,小舸也是她的儿子吗!看着这一对同出同入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她为儿女们设想了许多,却没有等来他们幸福的结合,更没有看到那期盼已久的小孙子,等到的却是碧寒的泪和小舸的出走。在一夜之间,这个快乐的家庭失去了相伴已久的天伦之乐,老人们的心也碎了。
碧寒回到家的时候,李琼刚从部里开会回来。
女儿惨白的脸色和憔悴的神情,把她吓坏了。她忙不迭地招呼老伴儿,一道把碧寒搀进屋,扶上床。
李琼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安慰女儿。
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着江云祺的无情,却也对女儿的做法感到不满。小舸已经从这个家中永远地消失了,女儿剪不断的情丝让她揪心,云祺已经在这五年中成为端木家的女婿,虽然她从来没有把他和小舸放在同一条心理的平衡线上,但三十九岁的女儿在她看来已经不该再有生活上的挫折,稳定的夫妻和家庭生活,是她们这一代人最看重的。
对于碧寒事先没有和父母商量就去做了人工流产,她也很不满意,虽然碍于女儿的痛苦她并没有说出口。现在的孩子们哪,总是让他们这些做父母的捉摸不定,再没有她们这一代人的寻规蹈矩,却自我磨砺的辛辛苦苦。
女儿一脸的孱弱,让她的老泪在眼眶中艰难地旋。
碧寒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母亲眼中的泪。
出嫁十年了,第一次独自安然地睡在这张结婚前的床上,枕上还留着她女儿家清纯的体息吧。居然会为生病感到高兴,小舸总在这时守在她的床前,睁开眼睛,那双满是灵气的眸中溢出深情,颤颤地欠起身,想给他一个热热的吻,不懂事的妹妹偏偏在这时探进头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象是已经过了一百年,也许,那原本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在她婚后失意时,自己编织的一个甜蜜的梦。
小腹一阵痉挛,抽紧的子宫在腹腔中扭动,向她讨还失去的那个小生命。呻吟了一声,小舸为什么没有拥她入怀?白茫茫的,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掠过,在雪野中,腾空而去的那架金属的飞行的机器。隆起的腹部,透明的肚皮映出那个迅速成长的身体,精灵古怪的,满身的不羁,那是小舸,还是她的孩子?他终于在降临人世之前,被母亲夺去了过于短暂的生命。这无辜的孩子来得实在是太迟了,如果在她和他第一次兴奋地偷食禁果时,散落了种子,她该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吧!她怕得不行,在小舸把她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后,她躲在他怀里,紧张地让他察看自己的腹部是否正在胀大。他脸上却满是自豪,触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发誓一定会给她带来一个属于他们俩人的儿子。瘦削的肩,却透着说不尽的强悍,滚着蒸腾的火热。
她本该成为他的孩子的母亲哪!
小舸的手怎么变得这样冰凉?在额上滑过,却不攥紧她的手,在分别时的那个有雪的冬天,他瘦削的肩,在风雪中冷了,没有人再偎上去,暖他的心。
好凉,他的手。
“姐姐,姐姐!……”
是谁?软软的,满是关切的呼唤。
睁了眼,沉沉的,蒙在眼前的雾渐渐地散去,碧珊侧了身坐在她的身旁,鼻子尖冻得通红,泛出透明的亮,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肩上,满脸的怜惜。
“小妹,……”
碧寒努力想做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妈都跟我说了。”
碧珊避开姐姐的目光,不愿去看那一脸的感伤。
碧寒点点头,不再作声。
碧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调皮的小丫头了,她或许不会如姐姐的叱咤商场,但她却绝不会再如碧寒的为了成就牺牲情感,她们这一代年轻人更注重一切的顺应自然,不论是感情,还是事业,绝不强求。对于小舸,她并没有觉得他做为爱人有什么过人的出色,但对于姐姐的为了使他童年过多的艰辛能够得到补偿的躬身而退,她却只感到愚蠢得可怜,姐姐在看到他如今的境况之后,不知做何感想。哥哥和姐姐之间那种近乎于自我折磨的情感束缚,在她看来是极易解脱的,既然姐姐的杞人忧天已经被事实证明是徒劳的,那他们为什么不能重新走到一起呢?在小舸回京后第一次回家探望后,她在人静的夜晚搂了母亲的颈,悄悄对李琼道出自己为哥哥和姐姐设计的路,却招来母亲严厉的申斥,似乎姐姐不是她亲生的,而对哥哥多年的呵护也好象在这一瞬间损失怠尽。父母们自己活得很累,但他们却似乎并不打算让儿女们活得轻松一些。
“姐姐,”
碧珊替姐姐拉拉被角。
“你感觉好点儿吗?”
碧寒笑笑,算是对妹妹的回答。
身体的伤痛总会过去,情感的悸痛却让人难以忍受。
碧珊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探头向外看看,父母正在厨房中忙着为碧寒准备滋补身体的食物。她关了门,又坐回姐姐床边,一脸的神秘。
“姐姐,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别生气。”
碧珊关注着姐姐脸上的表情。
碧寒点点头。
“你是不是想哥哥回来陪陪你?”
碧寒望着妹妹那一脸的关切,一颗晶莹的泪珠缓缓隐入鬓中。那滚烫的瘦削的双肩,那深情的满是灵气的眼,那一切都却都早在十五年前就不再属于她了,他挚爱的那个姑娘也已经在一个有雪的冬天死去了。
碧珊满怀期望地注视着姐姐的表情,却看到碧寒紧紧闭上的眼睑沁出了止不住的泪水,头却坚决地摇了又摇。
碧珊的鼻子酸酸的,心底悠深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房去。
姐姐太累了,该让她好好休息休息了,没有了哥哥的抚慰,她会睡好吗?
走回自己房中的时候,碧珊终于让泪流满了脸。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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