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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祝文周四杰传 作者:程瞻庐-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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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泥塑木雕,似这般的大磕其头他老人家也觉察了,忙道:“僮儿罢了。”唐寅方才谢过
太夫人站立一旁。
太夫人喃喃自语道:“这僮儿的规矩很好也。”这句话几乎引起唐寅的笑声。他想:
“跪在地上时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传情达意,不知道规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说的规矩很好
却也有个根据,他是相国夫人,常听得华太师谈起朝堂仪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见群臣,群臣
伏地听训。有时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远的未免听不清楚,又不好动问皇帝讲些什么话,
只有连连碰头做个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听得明白,自会重行宣谕一次,使他了解。再者,
群臣伏地过久,或者生理上发生种种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仪,只得连连碰头做
个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过久了,便可以传下谕旨,着令暂退。太夫人为着唐寅连连磕头,
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着朝觐仪式,向我碰头示意,这僮儿
真奇怪极了,难道在礼部堂上习过朝仪不成?唉,太夫人,你那里知道礼部堂上的导仪员,
便是秋香裙下的纤纤金莲。……唐寅起立以后,太夫人当然又要盘问他的出身来历。唐寅又
把成竹在胸的鬼话说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骗过了,便令华平引导华安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华平引着唐寅先到东首的堂楼下面高声唤道:“那一位姐姐在楼上请代禀大娘娘知晓,有新
来书童华安求觅见。”大娘娘身边的秋桂丫头闻声来到楼头,问一声:“华干哥哥,新来兄
弟在那里?唐寅探首到扶梯旁边,叫声:“姐姐,我便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秋桂把唐寅钉
了几眼,便道:“待我去禀报大娘娘,再唤新来兄弟上楼”。他走了几步,又回到楼头,手
扶着栏杆唤道:“新来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么吩咐?’秋桂道:“忘记交代你一句
话,你须站在这里听候消息。”唐寅道:“我理会得”。秋桂又把唐寅钉了几眼才去禀报。
隔了一会子,来到楼头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爷在堂楼上会话,无暇接见僮仆。
新来兄弟不须叩头罢。”唐寅听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却叩这不相干的头,二者免却在
堂楼上遇见了老友杜颂尧太史,以致机关破露。华平又引着唐寅到西首堂楼上叩见二娘娘。
唐寅且走且问华平道:“向来新进童仆叩见两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见?”华平道:“十次有
九次不见。不过当奴才的总得跑这一趟,免得脱节。”唐寅暗自欢喜:“但愿二娘娘也是吩
咐免见,便不会破露机关,我和秋香总有相见的机会,待他面许终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苏,
在八美面前说得嘴响。”
谁料天下的事往往出于意想以外,二娘娘向来对于新来童仆叩见确乎十次有九次不见,
但是现在专候新来的童仆叩见,便是不来,他也得发遣丫环去传唤。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
二娘娘是苏州冯铸九通政的千金,闺名玉英,姿色不过七八分,文才却有十二分,他和唐寅
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艳史他都知晓。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机,秋香本来识
字不多,经着二娘娘随时指点,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来以后,曾到西楼去见二娘娘。
二娘娘问他途中的经过,一路可曾遇见什么新鲜奇怪的事?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见书呆,到了舟中又见他,到了东亭镇又见他,讲给二娘娘知晓。
且说:“这桩新闻,我在他人面前都没有说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来取笑。二娘娘是不会
取笑我的,所以照实奉告,顺便还求二娘娘不要告诉他人……”秋香去后,二娘娘暗自忖量
道:“秋香所说的书呆模样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离了宁王府,便一心一意在
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见便罢,要是瞧见了,他一定
不肯轻轻放过……”隔了一会子,二娘娘的贴身丫环名唤素月的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太师爷
新买一名书僮,才貌都好,太师爷十分赏识。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
手好戏。”二娘娘是个有心人,便遣发素月到老总管处探听新来的僮仆姓甚名谁。素月去后
不多时,便由老总管处抄出一纸横单,上开新来书童康宣,苏州城外野猫弄人。二娘娘见了
暗唤一声:“怎么了?果然不出我料,这书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们相府中来了。
恰才听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现在投靠入府的书僮偏是姓康名宣。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苏人氏,他捏造住在野猫弄,明明以偷食的猫儿
自待。我也是姑苏人,不听得城外有什么野猫弄……”二娘娘为这分上,耽着满腔心事。他
知道秋香这婢女不是个寻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猫,只怕馋涎空滴,欲壑难填。再者,
相府门庭不是三瓦两舍的人家,万一闹出什么乱子,不但唐寅的颜面削尽,便是二娘娘本人
也觉得脸上无光。事在两难,声张也不是,缄默也不是。要是立时声张,这僮儿是唐寅改扮
的,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记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缄默不言,将来破露后,要受翁姑责
备,说他欺蒙尊长。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个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来僮仆
应该上楼叩见小主母,我从前总是引嫌不见。今天尽可任他上楼磕头,我便话里藏机,说破
他的来意。顺便还劝他回头是岸,早返家乡。他若听从我的言语,在这几天内回转姑苏,那
么我便可以脱卸我的干系,将来见了八位表嫂,他们也得感谢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见,
便叫素月在堂楼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领新来僮儿上堂楼叩见小主母,你不用禀报,只说我
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着他上楼便是了…
…”可笑这“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的唐解元,还以为大娘娘传话免见,二娘娘一定也是
传话免见,还以为华平所说的十次有九次不见已成了永无改变的刻板文章。谁料走近西面堂
搂,华平尚没确开口,转是素月迎将前来道:“华平哥哥,可是送新来兄弟上楼叩见二娘
娘。”华平尚没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声:“姐姐,小弟便是新来的华安”。素月瞅
看着唐寅,还礼不迭道:“新来兄弟,难怪相爷看中了你。”华平才说道:“有烦素月姐姐
禀报一声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楼叩见?”素月道:“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
唐寅道:“拜烦姐姐上楼通知一声,说僮儿华安已来过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见新来书童,改
日再来请安罢。”说罢,转身便走,素月忙唤道:“新来兄弟不要走,还有话说。”唐寅且
走且说道:“姐姐的话小弟都已理会了,缓日再来请安罢”。素月见他脚底揩油似的,头部
不回的出去,连忙追在后面道:“华平哥哥,把新来兄弟拦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楼叩见呢!”
华平便把唐寅扯住了,连连埋怨道:“你怎么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话还没有完咧!”
唐寅无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
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性急的
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交了好运,这一番出
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
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
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
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
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
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
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
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
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
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
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
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
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
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
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
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
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
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
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
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
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
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
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
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
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
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
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
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
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
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
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
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
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
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
“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
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
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九 回
冯玉英苦口进良言
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
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
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可怕,难得见面;师虽可怕,出了书房便不怕;
惟有妻是一件着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贴贴。他听得二娘娘诘问他因何上楼,便不敢跨入里面,
搭讪着说道:“希(书)房里冷凄凄,无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
刁道:“老冲的丈人来了,老冲上东楼陪丈人去。希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二娘娘道:
“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么丈人,快快下楼去读书。岂不闻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
二刁正待返身下楼,眼光一瞥瞧见里面跪着一个书僮,忙道:“娘鸡(子)堂楼上那里来的
东洋人?”二娘娘道:“有什么东洋人?二刁指着唐寅道:“这个矮人其(是)谁?”二娘
娘道:“这是新来的书僮,才上堂楼叩见。我还没有开发你便来了,累他长跪,你快下去
罢。”二刁道:“新鲜话巴戏,我怕我的家婆,用不着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
“胡说,快快下楼!”又是一片声的“侧柏隆冬详”,直向楼下去了。二娘娘回到里面坐定
道:“华安,你来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无非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是不是呢?”
唐寅跪着不做声。虽不做声,却很佩服表妹的灵心慧口,“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八个字
是很工细的对句,其实却是秋香二字的歇后话。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骆宾王诗云:“叶下
洞庭秋”,徐陵诗云:“荷开水殿香”。表妹说这隐语,明明防着丫环泄漏消息,看来表妹
心思周密,决不会打破我们的姻缘,不如求他从中周旋的好。便说:“回二娘娘的话,小的
投靠端的出于无奈。二娘娘既然如见肺肝,但求始终成全则个。”二娘娘道:“华安,你须
知晓,堂堂相府礼法森严,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难而退,还不失为识时豪杰。要
是不知进退,闹出笑话我们苏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尽了么?金玉良言你须记取。”唐寅饱
受了一顿训斥,只得谢了二娘娘下楼而去。素月送下楼来,笑问唐寅道:“华安兄弟,我们
娘娘教训你的什么话?”唐寅笑道:“姐姐又来了。二娘娘教训小弟,姐姐也在旁边,倒来
问我。”素月道:“有几句容易明白,还有几句咬文嚼字的话听在耳朵里,‘山东人吃麦冬,
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书房,休得贪懒惹人笑话。”素月听了,
并不疑惑。唐寅别了素月,仍由华平引导出那中门。管家婆已候了多时,笑说道:“干儿子,
辛苦了。”唐寅笑道:“靠着干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见了我都是奖励了一番。”管家婆
道:“阿弥陀佛!干儿子有暇常来谈谈。”唐寅答应而去,这时候,外面传唤华平去值席,
只为华老款待亲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饮酒,在座的儿女亲家以外,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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