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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梅.争春园.世无匹-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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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漂零寄食,令郎匍匐四方,恩兄九
死一生,千辛万苦,人离家破,惨目寒心。衣冠中有此枭獍,吾兄何以报之。”
干白虹怫然道:“我向来以贤弟超脱丈夫,不想却把恩怨两字,固结于心,
未能融化。我想男子汉立身天地,不过行我素志,畅我幽情,豪放决裂,一
瓢长醉,便足尽我平生。何必孜孜计利,蓄怨怀恩,自寻烦恼之障。况赀财
乃身外之物,流行于世,我用亦可,彼用亦可,那见得毕竟是谁的。假如万
贯家财,费尽辛勤,空招怨隙,临死时只是一双空手,还分得尔我吗?贤弟
再不消费心。”曾九功道:“吾兄乃世外豪杰,故放而不拘。小弟身为朝臣,
所重者名教,所行者国法,自当各行其志。吾兄也不必来阻我。”欧阳健听
了,不觉大笑道:“两君各执一理,所见皆是。但今日一番聚会,且开怀吃
酒,闲话另日再说。”干白虹与曾九功,大家笑了一笑,便不开口。正是:
豪杰高怀自出人,
达人恩怨要分明,
世间若果空恩怨,
天下人心那得平。
是夜,四人直饮到天明,各各酩酊而散。曾九功便请干白虹到自己寓所,
与儿子同住。干白虹甚喜,便辞了欧阳健,把行李搬到曾家作寓。其时,欧
阳健有一位女儿,年才十五,欲与干浚郊联姻,就托曾九功作伐。曾九功见
甚是得宜,忙与干家父子商议。干白虹道:“只怨我微贱,不敢仰攀。既蒙
他屈尊下配,我家那有不从之理。”曾九功就将这话述与欧阳健。欧阳健不
胜欢喜,干白虹就择吉日,竟行六礼。欧阳健回聘过门,更加华盛,两下遂
① 覆载——原指天地养育及包容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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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成姻戚。同僚缙绅 ,无不称贺。过不多时,曾九功竟被部议,改授知府。曾
九功闻知,虽然气恼,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心上倒因恩怨两字不能释然,
反幸今日降补外职,正好借公行私,完此夙念。便暗暗在吏部里弄些手脚,
竟谋选了广东南雄太守。报到下处,干白虹大喜。因向曾九功笑说道:“恭
喜老弟,已为吾郡公祖,我如今该称小民了。”曾九功也笑道:“这个不敢
当,还写治生帖子吧。”两人都笑做一堆。自此曾九功反不嗟叹,只守候文
凭,便去赴任。终日在寓所,与干家父子饮酒谈心,尽情欢畅。隔了月余,
曾九功文凭到手,作别干家父子,便欲起程。干白虹道:“贤弟荣任吾乡,
我该同你回去便好。只是小儿在此,没人照管,难以先回。只得等会试过了。
中与不中,即图归计。但今贱内寄食空门,困陷已极,我欲修书一封,烦贤
弟带去,教他安心等候。愚父子大约只在五六月里,一定到家,再不必记挂。”
曾九功道:“小弟此去,自然致意尊嫂。至于令郎,必然高发,弟当佇候捷
音。但须速图锦旋,得以时常把臂,便属至幸。”干白虹忙去料理家书,干
浚郊又向曾九功再叮咛道:“家母久事空主,历尽苦楚。小侄远游万里,不
①
能奉侍甘脂趋承左右,不孝之罪诚莫可逭 ,求叔父婉达家母,曲全鄙私,感
载不浅。庵中两位尼姑,待家母十分情厚,其老尼周氏,恩德尤多。家母与
小侄主婢三人,坐食数年,尽皆周氏辛勤拮据,侍养无缺。家母与小侄,患
难颠连,并没有厘毫津贴,他略无厌倦之心,百事扶持,劳而不倦。妇人中
有此高义,远胜于须眉丈夫。叔父此去,必求照拂。家母倘有欠缺,并望缓
急一二,总俟愚父子南旋,定图补报。”曾九功道:“贤侄说那里话,这是
我心上第一件正务,何消嘱托。至于陈与权这厮,尊公虽不计较,在我断不
能相容。毕竟要与尊堂复还旧产,才毕我愿。”少顷,干白虹书已写完,付
与曾九功收好。三人牵衣再拜,送出都门,挥泪而别。干白虹看曾九功去远,
才同儿子入城。只因这一别,有分教:烈士情严,恩仇俱畅,负心贯满,没
兴齐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缙绅 (j ìnshēn,音晋申)——官宦的代称。
① 逭 (huàn,音换)——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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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恩怨分明,贤太守挂冠归去 贤奸报复,小翰林衣锦还乡
词曰:
只道昧心天不报,谁知迟速难逃。从前作事太矜骄。而今没兴处,便是可怜宵。夫妇十年
重会面,麟儿已奋云霄。一朝燕返旧时巢。天恩随日至,仙乐逐云飘。
——临江山
话说曾九功别了干家父子,在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不及两月,已到
南雄。未曾上任,先欲将干白虹书信,亲致丽容。便自换了微服,跟着一个
小厮,信步寻至庵中。才走入门,早见贴着干浚郊的喜单,便知不错。恰好
周氏也正走出来,曾九功因问道:“这庵里有个干家的女眷住着吗?”周氏
见他是外乡人,不敢便说是有。只应道:“相公何处来的,却问人家女眷?”
曾九功道:“他家丈夫寄的家信在此,所以相问。”周氏喜道:“相公在何
处遇见干相公来?既有家信,快些与我。”曾九功便在袖里摸出,递与周氏
道:“我与干相公是结盟兄弟,他今现在京中,特托我来报喜,必求干奶奶
面见,尚有许多话说。”周氏道:“相公请佛殿上坐,我进去传说便了。”
连忙转身入内,将这封书送与丽容。丽容见说丈夫有信,犹如获了明珠,连
忙拆开,看了大喜道:“原来我丈夫已同儿子在京,那送书的就是本府太爷。”
周氏听说,惊得魂不附体,忙同丽容趋出,向曾九功连连磕头道:“老尼不
知太爷到来,失于小心,还求见宥。”曾九功慌忙止住。见丽容已在面前,
折身便拜。丽容回拜不迭。曾九功谢道:“不佞忝与干兄拜为手足,向沐垂
青,令郎早领首荐,联蝉在即。今不佞叨役此土,幸与恩嫂咫尺相依,得以
少抒恭敬。”便将干白虹父子向来之事,细述一遍。丽容道:“小儿荷蒙提
挈,乃得寸进,感佩不浅。贱妾女流,又辱屈尊垂盼,沾荣多矣。”曾九功
道:“那一位师父姓周?”丽容道:“就是这位。”曾九功深深一揖道:“干
奶奶向来蒙你恩待,我所深知。先有白镪百金,聊偿薪水,你日后终养之事,
都在我身上。”周氏跪谢道:“怎当老爷抬举。干奶奶在此,正愧服侍不周,
敢受老爷恩赏。”曾九功道:“将来尚欲补报,此些些之物,何消固辞。”
周氏只得叩头而受。丽容道:“妾有一事,向来含忍至今,无门可诉。老爷
今为此地公祖,正可仰藉持平,少申冤抑。贱妾孤苦无依,人离家破,实因
陈与权蒙面丧心,奸谋抄占,以至于此。”曾九功道:“此事令郎言之最详,
恩嫂不必再说。不佞这番,实实为此而来。尊嫂俟我下马之日,速投一纸呈
状,用令郎出名,我自有手段断还恩嫂故业便了。今日微行至此,衙役已四
散迎接,不好耽延,只得告别。直等事终之后,再尽衷曲。”说罢,别了两
人,出门而去。正是:
十载云泥青眼留,
揭来五马事微游;
未凭熊轼临南面,
先向云林谒女流。
曾九功择吉日上任,父老遮道相迎。朱幡彩仗,极其严肃,因是翰林改
调之官,声望愈加清贵。行过了香,升堂治事。真个履行冰上,人在镜中。
陈与权也来超贺,曾九功不容相见。看官,你道陈与权此际该赴春闱,如何
尚在家里?原来他连年在外兜揽事情,于乡里又过于横虐,竟被冤民告发,
布政司查有讼事干连,不肯起文赴北,故此未得会试。后来,闻知新任府官
乃是曾九功,因想:“当年曾有一面,这几案讼事,必然垂情保护。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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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京中要与我结盟,我却不曾看他在眼里。”那知曾九功放告之日,讼者
愈多。金丽容也具词赴控。曾九功尽批亲鞫,逐案签牌,差提纷出。一日,
唤齐原告,会同厅县各司,在城隍庙公审。陈与权因见曾九功风威严厉,仍
换了青衣小帽,跪于案前。曾九功略不睬他,只逐一叫原告质对,陈与权见
事皆真实,赃证凿然,难以遁饰,尽皆顿口无言。及审到金丽容之事,曾九
功拍案道:“此事本府在京时,已知原委。今日对簿,正魑魅现形之时。况
干浚郊所告甚明,金氏现在质审,事果真确,你不许抵赖。倘有可辩,亦须
面对明白。”陈与权俯首唯诺。曾九功便令他两人质证。丽容积恨有年,一
见仇人,不觉怒从心起,便指定了面骂道:“你这蒙面昧心的禽兽,可记得
冻死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我家丈夫扶下来灌活,奉养在家的好处吗?”陈与
权道:“是有的。”丽容道:“可记得轻裘肥马,僮仆跟随,书馆岑寂,赠
以美婢,聘娶乔氏,慨费千金吗?”陈与权道:“也是有的。”丽容又道:
“为你进学,所费不必言。只事败之后,拖累进京,几毙刑狱,幸邀宽宥,
又替你挥财援例,复费万金,谋登乡榜。可记得了?”陈与权道:“记得。”
丽容道:“因你被刘天相负心,我家丈夫不平,仗义报仇,几乎陷身大辟。
亏得义夫戚宗孝,挺身代死,得以减等配徒。一去数年,死生未保,这都为
着谁来?”丽容说到此际,潸然下泪。陈与权道:“这不关我事,他自杀人,
应该受罪。难道我替得他?”曾九功怒道:“为你复仇,怎说不关你事?戚
宗孝并未杀人,为何反拼生相救?”陈与权听说,便不敢开口。丽容道:“丈
①
夫起解之时,邻里俱送,你独漠不相关,反玻鹿芽善郏盐姨锊【樱
行吞占,诡言另买新宅,逼逐我母子出门,不隔两月,屋主催房,使我栖身
无地。”陈与权道:“住居系干兄相送,田产是我买的祖业,并非干氏之产。”
曾九功道:“干白虹住居,只借与你一半,今明明全占,还要强饰。”丽容
道:“就是田地租房,现在原主原契,如何赖得?”陈与权道:“我家田有
佃票,屋有租单,请老公祖电阅。”曾九功看了道:“你租佃之产,即系干
家原契之产,既无交易缘由,便属吞占。”即差健快,飞提佃户租户,到案
对审。不一时,尽皆拘齐。曾九功喝道:“你们租佃陈举人田产,可知先前
是那一家的?陈举人得业曾否有人会租?你们一定知情,今日在公所会审,
不许半语支吾,若有不实说的,夹棍伺候。”这些乡村小民,见太守威严,
且陈家被害众多,谅难遮瞒。便实禀道:“当初这田产,其实是干白虹的丈
人金守溪的。后来金守溪去世,传与女儿女婿,合里共知。因先年干白虹犯
事远出,陈举人便差管家吩咐小的们,不许还租。未几,忽逼勒小的们换写
租佃文契,并没有人同来会租。以后年年俱是陈氏收息。这些都是真情,其
余事体,小的们一概不知。若有半字虚言,愿受刑罚。”曾九功道:“陈举
人吞占之谋,今已显见,还有辩吗?”陈与权低头服罪,不敢开口。丽容道:
“彼时住居产业,一无所存,我又重买了住居。你妻子乔氏,忽然诱我到家,
只道好意吐还田产,那知阴谋莫测,你竟杀死一人,将我母子图赖,把宅舍
家伙,并衣裳内帑,尽行抄洗,使我母子踉跄道路,庙宇栖身,情惨至此,
能不酸鼻。”曾九功拍案道:“杀人陷人,法不可恕。今所害之人,尸骸在
于何处?”陈与权道:“当日金氏恨我,故此把我外甥杀死。若说图赖,难
道做母舅的反忍害死他不成。因干兄向有小惠相加,未曾告他人命,已将尸
骸火化,太公祖也不必穷究他吧。”曾九功怒道:“好胡说,若非你自家杀
① 玻╦iàn,音建)——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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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岂肯火化灭迹。今且请回,候本府详察发落。”说罢,便欲退堂。丽
容又上去禀道:“父亲万贯家财,都被陈举人所吞,还求断还。”曾九功道:
“暂且请回,我自有处。”丽容只得乘轿回庵。众被害,见太守断明,也各
各散去。陈与权垂头丧气,上轿而回。有《凌霄竹》曲云:
风波旧日情,逞吾能。看他倾陷何须问?家先罄。业可吞,赀堪并。深恩谁复重思省?从
前作事今析证,没兴齐来总成空。请君归去南雄岭。
次日,曾九功备录供招,并将各被害原词,及陈与权杀死外甥吞占有据
的事,一并汇册申详。抚按即行该司核审明白,题参到部。奉旨将陈与权削
去举人,追赃问罪。该部咨送抚按,行到南雄府。曾九功便着人告知金丽容,
①
叫他速速到仁寿村来。自己会同刑厅及保昌知县,竟诣陈与权家,直至中堂
坐下。陈与权闻知,慌忙出来叩见。曾九功道:“前日本府审时,尚以礼貌
待汝。今已奉旨黜革,可去了冠服相见。”陈与权因太守到他家中,初还认
是好意。不想忽听说奉旨削籍,要去他衣冠,吓得魂不附体。只见两边皂隶,
竟走拢来,宽他的尊服。陈与权慌了,大喊道:“我犯甚么大法,敢弄坏我
前程。就是干家的产业,我情愿还他罢了。”曾九功道:“吞占之物,今日
自当断给原主,固不消说。只杀死外甥一案,罪干人命重情,恐还不止黜革,
尚须问罪哩。”陈与权听说,心里着了急,只得不问自招,忽吐出真情来道:
“太公祖老爷神明在上,我其实没有杀人的。”曾九功道:“不是你杀的,
如何把尸骸擅自焚化?显系情虚灭迹,还要强辩!”陈与权道:“其实有个
缘故。当初干家田产,我占之犹为未足。因又图他家财殷厚,故令妻子哄说
还他产业,诱得金氏母子到家,圈留过宿,将小厮面涂鸡血,刺刀、衣服,
悉染腥红,叫他僵卧于地,图赖金氏杀死,假称外甥。抄没了他资产是有的,
并没有真正杀人。这小厮现在,太老爷唤他来问便知。”曾九功听说,便唤
那小厮来审。这小厮听得官府叫他,吓得三魂失了两魂,跪在案前抖个不住。
曾九功回道:“你家主六七年前,曾否叫你假扮死人,吓诈金氏,有这事吗?”
小厮道:“有的,当初相公叫我把鸡血涂了面孔,躺在地上,就将杀鸡的刀
子,也撩在身边,叫我咬定牙关,动也不动,装做死人,吓这干奶奶是实。”
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想是家主教导你说的?夹起来!”两边皂隶,一
声吆喝,把小厮扯下去,褪了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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