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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梅.争春园.世无匹-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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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借住一两天,他夫妇毕竟不肯,生生的辞了出去。只不知奶奶与他是怎样
亲戚?若是骨血还好,略疏远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饱了点心,我送了奶奶
进出如何?”丽容听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谢,师父美情极好的了。那
张敬峰是母舅,虽然至戚,但从没有与他往来,倘面不相识,辞拒出门,却
怎么处?”老尼姑道:“可还有别家吧?”丽容道:“我父亲原是外省搬来
的,并没有第二家亲戚。”老尼姑道:“论起来,这张家虽然疏阔,母舅还
是至亲,或者不拒亦未可知。”丽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发可以
见外了。”老尼姑道:“若奶奶迟疑,可说个姓名与我,待我先进去报声,
若肯留,才请奶奶进去;万一见拒,免得被他回头出门,反不雅相。”丽容
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只恐劳你不当。”老尼姑道:“出家人日日奔
驰,何惜这几步。”丽容道:“他家若不见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说
罢,竟流下泪来。老尼姑道:“奶奶不必心伤,他家不留,庵中也可暂住,
快说个名姓,待我且进去走遭,再作道理。”丽容道:“你只说我是仁寿村
金守溪的女儿,丈夫姓干,他自然认得。”老尼姑道:“原来奶奶家姓干,
住在仁寿村。可知这村中还有个姓干的,叫做干白虹吗?”丽容听说,忽吃
一惊道:“你那里认得他?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尼姑听说,也大惊道:
“这等说起来竟是恩人之妇了!”连忙要跪下去拜。丽容再三扶定,问道:
“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么好处,却如此感激?”老尼姑道:“我姓周,是
戚宗孝的妻子。当初我夫妇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报恩之日
了。”因把前情,重复说了一遍。丽容道:“如此说,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
怎反说是恩人?”周氏道:“说那里话,我丈夫触死,是他一时义气。如今
累干爷远配在外,心正不安。”丽容道:“你几时出家的?”周氏道:“自
从丈夫在狱,我衣食无资,便在这里披剃。喜得与这些施主有缘,倒也丰衣
足食。今干奶奶为着何事,却如此彷徨?何不说与我知道。”丽容道:“说
起来就伤心切齿,总之,我丈夫无处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妇,没有得甚好
处,反这等知恩报恩。”便将陈与权的始末根由,细细述与周氏知道。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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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分明,乃知是陈与权负心,致干家母子家破人离。乃咬牙痛恨道:“干
爷待他如此深恩,他不思报答,也就奇了,却还下此毒谋,千般阴害。世间
有此禽兽,便该天雷打死。莫说读书中举,还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猪
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丽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财势通神,料不能相
抗,故此含忍。况又把人命装头,只好一发任其压制了。”有诗云:
疑团未释枉惊翔,空向招提谒梵王;
赖得受恩深处好,居停聊许借云房。
当夜天晚,丽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进城,往张敬锋家通信。张
敬锋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悭吝,虽然至戚,并无丝毫往来。今日落泊了,才来
借他依傍,便发话道:“我当日请也请他不来,今日怎劳光降。烦师父对他
说,索性往热闹处栖身,不要来认我穷母舅吧。”周氏见说不入,只得回身
就走,报与丽容。丽容十分悲叹。周氏劝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虽荒陋,
还可容身。至于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来,不费你丝毫挂念。但恐奶奶与
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却是不安。”丽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斋,况患
①
难之中,敢图饱饫 。只是与师父们并无瓜葛,怎好在此栖身。”两个尼姑都
说道:“出家人以济人为念,奶奶既无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
不必谦逊。”丽容见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
供奉,并无少怠。丽容因人口众多,扰他不便,因将两个娇丽丫头寻人家变
卖,只留个粗蠢些的,在身边服侍。这两个丫头竟卖了八十两瓜纹。丽容就
将六十两交与周氏,暂作薪水之费:“倘依栖日久,扰用过多,总俟丈夫回
家,一总补报。”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这银子重重封固,
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动。丽容剩这二十两,却叫儿子买书观看。
原来这干浚郊天性聪明,非常颖慧。年才十三,五经诸史,无不淹贯,
兼之苦心绩学,晓夜不辍,寒暑靡间。便将母亲所授之赀,自往坊中,买了
许多文章书籍,叫人挑到庵中,无明无夜,只是埋头苦读。丽容还常训诫他
道:“你父亲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与你寄食招提,何时是了。今田园家
产一无所存,只望你有个显达,还可重整家风。非苟且偷生,实望个出头日
子。你须依我教诲,早图上进,与父母争口气儿;不要被陈与权这禽兽欺凌
到此地位,便丧志与他。”干浚郊把母亲之言,谨佩在心。果然无一刻少懈。
未隔半载,那陈与权依旧不第回家。丽容额手道:“神明有眼,若这禽兽中
了进士,还不知怎样横行。仁寿村里这几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剥尽了。”
真是光阴捻指,日月如梭。干浚郊与母亲在庵,倏忽已是二年。干浚郊
早长成一十五岁,已是文章满腹,智识过人,便想要去寻亲。一日对母亲说
道:“爹爹一去多年,并无音耗。今已限满,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
保。为子者痛心饮泣,寝食靡安。儿闻古人有弃职寻亲,远涉万里之险,终
得相遇。况孩儿尚在贫贱,又非万里之遥。向时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
岂忍使父亲流落于外,我却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东,寻取父亲回籍,不知
母亲意下如何?”丽容道:“远道寻亲,虽是你的孝念。但你从未出门,那
知路径?孩儿去后,教我举目无亲,如何割舍得下。”干浚郊道:“路虽遥
远,见父即归,自不敢淹留于外,使母亲悬望。孩儿虽未出门,男子汉志在
①
四方,何愁迢递。”丽容道:“关山阻隔,跋涉维艰,孩儿年轻懦弱,几曾
① 饱饫 (yù,音玉)——饱足。
① 迢递——遥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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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此风霜。况此时正该锐志功名,以图远望,岂可驱驰道路,有荒学业。”
干浚郊道:“功名富贵虽极殊荣,但天伦聚会尤为至乐。若父子不相谋面,
虽腰金衣紫,要他何用。”丽容见他坚心如此,再劝不转,也没奈何,只得
说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须强不得你。但手无分文,衣装路费,将何措办?
且单身客路,又无僮仆跟随,如何是好?”干浚郊道:“孩儿遭家式微,也
顾不得单独。至于路费,只得沿路写几幅字儿卖卖,聊资食用便了。”有首
卖字诗云:
乱峰深径草堂虚,漫拟临池兴自余,
数载神劳乞米帖,九秋心困换鹅书。
愧无白雪逢人卖,只有黄庭待价沽,
只恐风流输逸少,当年笔阵更何如?
两个尼姑,见干浚郊小小年纪,要去寻取父亲回家,都极口称赞道:“小
官人如此孝心,真个世间罕有。虽艰难歧路,天也决不负他,与干爷自然会
面。只是没有路费,却怎么处?”干浚郊道:“若待有了路费方始出门,便
非真心寻父。只家母在此,求师父们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
“这个何劳小官人吩咐,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记挂。”干浚郊道:“此
去寻得着父亲,不消说就回来的。若寻不见时,那里论得日子。”周氏听说
干浚郊要往山东寻父,忙来问丽容道:“小官人真个要去吗?”丽容道:“他
一片孝心,执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难得难得!在几时起
身?”丽容道:“目下就要出门,只是盘费分文没有。”周氏道:“没有盘
费如何去得?”干浚郊道:“我颇谙字法,此去只以卖字为生,少资行役。”
周氏道:“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笔墨之长,便欲藉为路费,那里这等稳
当。倘没人要,还是宿在露天好还是饿着肚子好?”丽容道:“便是,自古
道 ‘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这文墨道路,万一叫不应时,路前路后,
将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与我那六十两头,我原封留着,
一厘也不曾费用。如今将来与小官人做盘费何如?”丽容吃惊道:“这是我
与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终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扰你不成!”周氏道:
“奶奶讲笑话,你是我家恩人,难道这粗茶淡饭,就值不得供养,却要你自
备不成。”说罢,便到自己房里,从箱中取出银子,双手送还丽容。丽容抵
死推逊,周氏那里肯收。倒是干浚郊说道:“既蒙一片好情,难以固却,便
暂且借用,总俟我寻了父亲回来,加意图报便了。”丽容只得接着,付与孩
儿收好。向周氏谢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报不浅。孩儿此番果寻
得父亲回来,与我有重见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装塑如来,供养你终身,
决不敢负。”当下,干浚郊拜别母亲,并谢了周氏与两位尼姑,即收拾铺陈
出门。丽容执手嘱咐道:“你年轻不谙世故,每事务要小心。与人相处,好
歹未知,必须仔细。若路头不熟,只问老成人,自然指点。晓行晚宿,定要
随众,不可赶程太急,以致离群。路上风霜最烈,身子善自调护。见了父亲,
速速就归,切不可淹留别境,使我悬念。”干浚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
儿自能谨慎,无烦母亲谆嘱。倘蒙天佑,早见父亲,自然即返,何敢淹滞。
母亲但请宽心保重,勿为孩儿挂忆。”丽容道:“只愿你此去路上平安,我
心才可稍慰。”母子两人,大哭而别。周氏与尼姑,亦俱堕泪。有阕 《沽美
酒带太平令》的北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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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羡英年孝义高,拼生死报劬劳 ,万里寻亲不惮遥。风霜里伴鱼樵,崎岖处对山魈。虽然
是冤深未报,只因那恩厚难消。况当这五年颠倒,敢忘却三年怀抱。 (俺呵!)为思亲魂劳梦
劳,顾不得山遥水遥。(呀!)侍归来与椿萱傍老。
且不题丽容与周氏苦苦记挂。却说干浚郊,别了母亲,匆匆上路。晓行
夜宿,渴饮饥餐。虽雨雪载途,虎狼当道,也毫不畏惮。两三个月,才赶到
了山东地面。无论府州县境,凡是有驿的所在,俱细细挨问,却并无音耗。
今日东往,明日西来,寻了数日,竟不见有父亲的名字。众人都怜他孝心,
便问是那里人?几年上发配来的?干浚郊一一说了。众人道:“既是南雄府
配来,一定在济守驿里,或在临清也不可知,你须到这两处去问,自然有个
下落。”干浚郊道:“为何晓得毕竟在这两处?”众人道:“从来广州、南
雄这几府的犯人,都发到这两个驿里安置,并没有发在别处去的。”干浚郊
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赶到临清。细细问了一遍,又无影响。只得再往济宁
驿里,逐名挨查,那里见个父亲的影儿。干浚郊好不着急,想道:“我父亲
明明配到山东,为何偏寻不着?除非发在别处,也不可知?总是拼得辛苦,
各府各县,遍地挨寻,少不得自然见面。”便又离了济宁不管东西南北,凡
是山东境内,大小州县逐驿细访。看看寻了一年,把通省驿递尽皆走遍;将
百万驿夫,尽皆识认,单单认不着父亲的面。此时盘缠已竭,衣履都穿。寻
既无路,归又乏赀,进退不能,心如刀割,只得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当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东,少不得只在这几个驿里,如何再
寻不着?或徒限满了,发放回籍,已不在山东?然驿里这些驿夫,与干白虹
同事五载,提起姓名,谁不晓得,为甚偏没下落?原来有个缘故。昔年干白
虹配到山东,原在临清驿里摆站。只因生平肝胆豪侠,虽身为罪徒,那刚果
之气依然不减。是时临清驿丞姓毕,身患癙疠,绰号叫做毕癞头,从衙门人
出身,是个贫鄙小人。在这些驿夫面上克扣些口粮,积了两年,叫儿子在外
放放私债,盘些利息。又在驿边左近,买了五十亩地,却不肯租与佃户,又
不舍得雇人,只叫那些驿夫耕种。可怜这几个徒犯,遇了官府往来,扛箱摆
站,不胜劳苦。略一空闲,又要到田里做工,不许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后,
这毕癞头把田中籽粒尽收入己,那里有一升半合分与众人。连日常的粮米,
还只给与驿夫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来自已养妻子了。随你寒冬烈暑,也不
①
一毫体恤,驿夫无不怨恨。是年天时亢旱 ,田中苗稼,渐欲枯槁。因又不通
水路,干涸异常。毕癞头恐怕秋成无望,终日叫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
虚应故事,叫家人毕胜执棍督催。略一躲懒,便随后乱打。正当酷暑烈日之
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干白虹配到山东,恰亢旱之日。才进驿里,
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干白虹便问众驿夫道:“你们每日挑这些水,
与你多少钱一担,还是计日算的?”众人道:“挑便挑了,那里有甚东西。”
干白虹道:“既没有工价,想是等收成后,一总派些米了?”众人道:“怕
你要吃吗?连我们的口粮,也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
清哩!”干白虹道:“驿递乃朝廷的钱粮,如何容他克扣?”众人道:“粮
米在他手里发放,纵知亏减,也没奈何。”干白虹道:“口粮既不全给,做
工又无工价,若叫你挑水,不要给他挑便了。”众人道:“他是个官儿,我
们徒犯,如何拗得他过?”干白虹道:“屁的官儿,不过是个老蠹罢了。我
① 劬劳 (qú,音渠)——劳苦,劳累。专指父母养育子女的劳苦。
① 亢旱——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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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虽然犯罪,也还胜他三分。难道任凭驱遣,不容我做一分主吗?”众人道:
“你尽说混话,不见他差个管家押着,稍稍违拗,便要打哩。”正说不完,
那毕胜走到跟前,便向干白虹喝道:“你不去挑水,却在此讲闲话,想要讨
打吗?”干白虹道:“你们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雇些人手种作,却要我
们劳力。从来驿递徒役,只是承应官府往来,怎么与你担水。”毕胜怒道:
“这些众人,常年在此服役,并无一言。你这囚徒才到驿里,偏有这许多话
说。”干白虹道:“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只索由我。难道奉旨派定要
做工的吗?”毕胜道:“犯了罪,配到这里,自然要驱使的。”干白虹道:
“我犯了罪,配来摆站,不配来挑水。”毕胜道:“老爹要挑,怕你不去。”
干白虹道:“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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