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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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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么? 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
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
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 宁肯不嫁! 嫁就一定要嫁
个看准了的! 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
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
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
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
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
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
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 ”
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
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
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
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
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 ”
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钩出了“曲”字:
“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
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
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待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
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
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 ……”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
“回来了! ”
“回来了? ……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
分明的,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 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的,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的更对他深夜敲窗的
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一”
“有话明天谈吧! ……”
“明天就晚了! ……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 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
“你丢公款了? 惹祸了? ……”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 ……”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 ……怎么救? ……”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
“嗯。”
“跟谁结婚? ”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 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
窗砸门? ”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 就为这事儿! ”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
…”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 ”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
地方,“你明明白白! ”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 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
“我不管! 你儿子对我有感情! 你不知道么? 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
? 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
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7
漆黑中,他听到她自语般地说:“晚了……”
“不晚……”
“我怕……”
“你怕什么? ……怕那个科长找麻烦? 一切有我你别怕……”
“我怕你……怕你将来给我气受……我后悔莫及……”
“我,会给你气受? ……”
他忽然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偎在她身上委屈地呜呜哭了:“你要是忍
心害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唉……”很怜悯的一声长叹,她就抚摸他的头。
男人在这种时刻差不多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一下子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
狂放地就亲她。
“不,你别……”
他却像捧小孩儿似的将她捧了起来,一脚踢开门,进入里屋。
“你疯了! 孩子醒了多不好……”
“好。他也会觉得好……”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笑逐颜开地瞅着她。
她一动不动,也瞅着他说:“没你这样的……”
他就拉灭了灯……
第二天早晨,孩子惊诧地发现妈妈和叔叔似醒非醒,依依偎偎地躺在一个被
窝里,也钻入了他们被窝。
当母亲的羞得无地自容,脸比山楂还红。一翻身想爬起来,被他一手按住了。
“起那么早干什么? 你是自由职业者。今天你就放自己假呗!”
她顺从地又躺下了。复闭上双眼,没勇气再睁开一下。
孩子一手搂着妈,一手搂着他,高兴地问:“叔,从今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
吧? ”
“儿子,你中间插一杠子干什么! ”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往后不
许再叫我叔! 要叫爸。八、拔、把、爸! 第四声,发音得准确! ”
“八拔把爸! 爸,爸爸,爸爸爸……”
“好儿子! 练习得不错! ”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她仍闭着双眼,抿嘴强忍住笑,心中荡起一阵幸福的小波涛。
一切似乎又都很对劲儿了,好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么回事儿。不是现在这么
回事儿倒是太不对劲儿了! 昨夜他拉灭了灯以后她的感觉是良好的。幸福不就是
一种感觉么? 他对她是亲爱的。是不是亲爱很重要。女人最能体味到男人对她们
是亲爱的或仅仅不过是“爱”而已。前者后者的区别那可就大了。爱之对于女人,
若无亲的感觉和情味,则只能使她们冲动罢了,冲动不是幸福。她这会儿的感觉
尤其良好,再作一次妻子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她想;并对自己曾一度打算孤身
生活下去的念头进行嘲讽和批判。那是多么的傻! 虽然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
第一个作过她丈夫的那男人并未曾给予她什么亲爱,一点儿也未曾给予。那男人
只不过需要她,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日里侍候他夜里还得侍候他
的女奴。他是一个又懒又馋又自私又软弱在“火红”年代什么男人的享乐都想获
得什么男人的责任都不想付出的知青队伍中的“少爷”。
“哎,”她慢声慢语开口道,“咱俩得说清楚,咱俩究竟是‘红先黑后’,
还是‘黑先红后’啊? ”
“‘红先黑后’嘛!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
“你再说,你再说! ……”她倏地一翻身,一只手拧住他耳朵,嗔怒地瞪着
他。
“黑先红后”黑先红后‘就算’黑先红后‘还不成么! ……“
“就算? 怎么叫就算? 你这人太缺德……”
“好好好,不算,不算……”
“不算更不行! 照我的话说——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
是‘黑先红后’! ……”
“我说,我说,拧疼我啦! 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是‘
黑先红后’! ……”
“儿子,听见了没有? 将来他给你妈气受,你也得替妈证明! ……”
“我当然证明啦! ”儿子开心地嘻嘻笑,随后问,“妈,什么是‘黑先红后
’呀? ”
她放开他耳朵,说:“就是他上赶着来给你当爸的! ”
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妈,这我愿意作证。我才不喜欢那个人呢! 他比叔叔
老……”
“叫我什么?!”
“他比……爸爸老,还镶着一颗银牙! 还总爱说‘是的,是的’,还总爱眨
巴眼睛……”
姚守义哈哈大笑。
她也难为情地笑了。
这时,有人敲窗:“小曲,小曲,你起了没有? ……”
她立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捂住儿子的嘴。
“你还没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呢……韩嫂你有事儿? ……”
“可不有事儿咋的! 你先给我开门,外边冷着呢! ”
“这..….我儿子病了……发烧啊……受不得一丁点冷风……
有事儿你说吧,我在屋里听着……“
“你儿子也病了? 咋整的,赶一块堆了呢! 那我告诉你说呀,老赵他住院了
! 你别心急啊? 阑尾炎! 阑尾炎你也得去看看人家呀,是不是? 现在人家需要你
表现这份儿情意嘛! 是不是? ……
我的话你听清没有啊? ……“
“听清了……”
“那你今天抽空儿就去看看人家吧,我替你照应儿子! ”
“好……我去! ……”
“那我走了……”一阵脚步踩雪的嘎吱声渐远。
她缓缓坐起,缓缓将双手从他和儿子嘴上收回,探身撩开一角窗帘。
好大一场雪! 足有一尺厚。
“谁? ……”他问。
“介绍人。”她放下窗帘,呆愣愣地瞧着他。
“什么介绍人啊? ”
“你装糊涂是不是?!”她像只猫似的扑到他身上,又是打又是咬又是掐又是
拧,十八般武艺大显身手。足足发泄够了,她就双手掩面哭了。
他受了惩罚后才明白“介绍人”是“什么”,也就明白了“老赵”
何许人。好情绪从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家庭的小甜蜜小欢乐中狼狈地爬了出来,
惭愧地望着她。
“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搅的! 贺喜礼物我都收下十几份了! 还有你妈
送的大花脸盆! ……”她边哭边恨恨地数落他。
他环视着屋里。这屋与先前不一样了。新添置了圆桌,茶几,大衣柜,五斗
橱;十几份红纸包裹的贺礼放在五斗橱上,茶几上还放着一沓剪好了的金色喜字
;墙上,连她与“老赵”的合影都预先挂了起来。
8
“老赵”虽然还不到该老的年龄,可那样子却“走得太远”了点儿,已经快
“完全彻底”的秃顶了。苹果脸儿——好大个儿的苹果脸儿,红扑扑的苹果脸儿,
因为照片是彩色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而苹果脸儿,是很有失男人尊严的,这是美
学规律。他在照片上幸福,不,毋宁说是幸运地笑着——确实有颗银牙。还好,
是银牙,不是金牙,若是颗黄澄澄的金牙,他那笑就超过马季演相声时的“特写”
水平,该令人喷饭了。
看去人挺厚道的。姚守义望着照片想;心中不免感到惭愧,且感到罪过了。
“是怨我。真是怨我……”他转脸望着她老老实实地承认,“怨我没弄好,
把简单的事儿弄复杂了……你别急……现在,现在么,我们就得把弄复杂了的事
儿再往简单了弄,也许不难弄……”
“叫我怎么对人家解释呢? ……”她仍哭。
“妈,别哭了……要不我去告诉他,我说我不喜欢他,喜欢叔叔……”儿子
见义勇为。
“爸……”姚守义大声纠正。
“滚一边儿去! 显不着你……”她将儿子推开。
姚守义默默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床边,望望她,望望孩子,望望“老赵”,
用一种将功折罪的敢作敢为的口气说:“我替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我替你向人家
解释,我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我一定能弄好……”说罢往外走,一副颇为自
信的样子。
“你站住! ……”
他在门口站住。
“你要多跟人家说小话儿……只许人家对你发火,不许你对人家发火……一
口一句小话儿才好……”她“三娘教子”一般叮嘱。
‘’求人家多多原谅的事儿,我哪还能跟人家发火呢? 我保证一口一句小话
儿……“他苦笑道,”即使人家骂我个狗血喷头,我也点头哈腰听着! “
“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 ”
“是,是。咱们是有点自作自受……”
“没我! 是你,你自作自受! 还咱们……”
“对,对。我自作自受……”
“去吧! 反正全靠你了……”
“你安心在家等我好消息! ”
他就走出去了。
她想安心,那颗心却没法儿安定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当妈的没心思吃一口早饭,当儿子的没去上学。小学二年级生认为,叔,不,
爸带回个什么结果,对于妈妈和对于自己是同样重要同样严峻的。两年多没叫爸
了,爸字竟不那么顺口了。八拔把爸,爸爸,爸爸……
中午时分,将事儿“弄复杂”的才能大大超过将事儿“弄简单”
的才能的“爸”回来了。娘俩一见他那沮丧的表情,不问就明白七八分了。
他一句话不说,进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头吸烟,间插长吁短叹。
明白七八分了她还是得问啊!
“你到底跟人家发火了? ”
“没有。”
看他那样儿是没有。
“像我叮嘱你的,一口一句小话儿? ”
“一口一句小话儿。”
“人家骂你了吧? ”
“没有。”
“那人家肯定骂的是我了? ”
“没有。”
“没有? ”
“没骂我,也没骂你,人家挺有涵养的。”
“究竟你们怎么谈的? 你倒是说说嘛! ”
“还能怎么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扔掉烟蒂,使劲儿踏一脚,“我把我
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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