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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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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
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
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
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
腿比个什么劲儿? 能比出公道来么? 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 我三七年入党。我
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 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 老子当年拎着脑
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 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谁有意见顶屁用
? 白有! 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 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
子女! 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 争不过老子! 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 ……”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 ”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
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 最后我
批准的! 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么? 凭哪条? 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
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 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
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 谁敢说不对? 嗯? 老子六十六
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 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
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 妈的有点人道主义么? ……”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
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
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么! 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
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 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
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
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
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 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
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
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

    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
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 好得很! 市委嘛,严肃的
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 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币委工作! ……”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 市委作了
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 照此办理! 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
照市委的办! 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小许差! ”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
厂啊! ”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
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
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 冲
我要! ”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 都不要干活去! 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
自由! 还想多要,半点不给! ”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之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
: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
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
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
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
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
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
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
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
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
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
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
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 、凡本厂车间
女工,发长不得过耳。人厂必戴工作帽。

    2 、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
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

    “坡底儿鞋也不许么? ”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 我不懂! ”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
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 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6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
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
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剐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
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
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 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 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 干
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不叫他
“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
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

    “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
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
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
得妻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
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
“。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
’啦‘右’啦的! ‘左’怎么啦? ‘右’怎么啦? 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
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
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左就左会儿,
右就右会儿嘛! ……“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
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划
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
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
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个家庭的某些个人因某种政治罪
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做“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

    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
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

    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
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
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
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
“左”

    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
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
转变为过于敏感的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
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
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日“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
“左”

    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
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
癫疯”。

    邢副厂长竞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作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
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
是有点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 ”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 ……”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
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
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

    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
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
了。

    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
重又一重。

    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
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
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
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
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
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

    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
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
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气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
不都一个味儿么? ”。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
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 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
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

    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
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
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
“‘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
了。“犯得着么? ”——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
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
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
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
教‘眼镜’……”

    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 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

    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
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 因为是哲学! 孕妇肚子
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
呕吐! 才不管妈不妈的呢! ……”

    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 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

    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 别人也可以这样对
待我嘛! 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

    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 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 你被淘汰天经地义!
这样人种就强化了! 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 …

    …“

    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

    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
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么?

    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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