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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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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
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 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
化! ”。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 都送人啦? 那口大箱
子不是挺好的么? 那可是樟木的呢! ”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
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嗡,抢白道:“您那口宝贝
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
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
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
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
分。

    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
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 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 乔迁之喜是如今
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 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
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
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
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 还不是
靠晓东这么个儿子! 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
来一块儿住着? 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 儿子是个好儿子啊! 儿子是个能人啊
! 几年前还待业呢! 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
呢! 这一晃才几年呀! 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 积攒了十几
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
家! 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
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
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 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
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
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
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
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
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
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
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
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
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
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
六,一明二白地交待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
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
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
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
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
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 ”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

    “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 ”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
“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
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
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2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
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
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
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 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 ”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
生产出来卖钱么? 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 偌大国家就没个
人考虑到这一层么? 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
“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
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
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
“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
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
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
“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 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
那等气魄谁个能比? 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 连
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 听个鬼! 老
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
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
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
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 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

    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 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

    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 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
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你小子过来! ”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
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 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 你敢再说一遍! ”

    “波琪儿。”

    簸箕! 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 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
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杀,瞪看儿子跺了下脚说不
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 ”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 ”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
画的是簸箕! 我眼还没瞎! 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
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
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
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 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你还欺你爸年老
眼花……”

    “簸箕! 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 ……”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
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 钱,钱! 是一个钱字将
儿子引导坏了啊! 唉唉! 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 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
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 丫环还有伟大的? 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
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
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 你如今要是专喜欢
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
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 ……”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 瞎喳喳! 这是世界名画! ”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
! 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
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
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
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

    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 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
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
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
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
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
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 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
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
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
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
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的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
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
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
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
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

    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
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
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
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 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 ,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
天严晓东请了我! ”

    “哪个严晓东? ”

    “怎么,你不认识? 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
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日”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
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
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
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
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
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
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

                                3

    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
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
发问:“画的什么? ”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
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
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
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
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
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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