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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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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乃是人生诸事业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其它事业的阶梯;其它事业皆攀此
阶梯而达到某种高度。这一事业的成败,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伟人,也可使有天
才的人成为庸人。那些有天才的人无一不深刻理解这一点。黑格尔成为哲学伟人,
马克思成为革命导师,谁能否认他们在爱情方面的幸福对他的事业所起到的任何
因素都无法代替的作用? 而康德和安徒生如果也曾获得过幸福的爱情的话,他们
在各自的事业方面能够达到的高度,将必定比今人所承认的高度更高十倍。
从昨天起她心中就只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事业了——她要做她从少女时代就
一片痴情爱恋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任什么力量再也不能阻止她完成这一事业了。
她相信自己只有在完成了这一事业之后,在成为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之后,才能成
为一名更优秀的记者……
她想起了不久前她曾采访过一位刚刚死去了丈夫的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她
希望对方能够说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
她启发对方:“你的丈夫虽然永远离开了你,但你周围还有你的同事,你还
有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渐渐还会充实起来,你将更加热爱你的事业,你心中还装
着四化……”
她万没料到对方顿时表示出了非常强烈的愤怒:“我的丈夫死了! 丈夫! 我
跟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 和她与那头雄海狗共同生活的时间相等)!我爱他,
现在我失去了他! 可是你,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却在对我大谈什么同事之间的友
谊,事业心,四化! 这一切能代替我的丈夫吗? 能吗? 你还是个女人! ……”对
方打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请出去吧,记者同志! 我不愿故作刚强!
我不愿虚伪地表示崇高! 我失去的是丈夫不是一双靴子! ……”
那是她第一次采访失败。她羞于对任何人讲起这次采访中遭到的驱逐。
现在她才明白,那位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表示出那么强
烈的愤怒。
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家庭是以爱情为最基本的
建筑材料构成的? 在我们这个十亿人口的大国,究竟有多少夫妻彼此相爱到难分
难离的程度? 又究竟有多少彼此倾心相爱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和命
运的乖蹇不能成为夫妻。又究竟有多少感情淡漠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
的威慑和对乖蹇命运的屈服而甘亦不甘、怨亦不怨地浮度终生? 爱情的诗意被社
会的“原则”统治了几千年啊! 政治的,阶级的,“革命”利益的乃至所谓“党
性”立场的种种内容,都被像老太太絮褥子一样总嫌不够厚实地絮进爱情的美丽
荷包中。于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诞生的时候,年轻女性做半百将军的妻
子是“革命”
需要。五十年代知识女性嫁给目不识丁的工人或农民,是“与工农相结合”
的楷模。六十年代被政治热忱统治了精神世界的姑娘追求“学习毛著标兵”之类
是光荣的选择。七十年代她们倾慕“反潮流英雄”成了时髦。八十年代她们嫁给
金钱,嫁给地位,嫁给某种虚荣,嫁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去,实在是符合
惯性定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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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人性,爱,当某一天我们将这些字用金液书写在我们共和国的法典和
旗帜之上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自觉地迈入一个真正文明的时代并享受到真正
的文明。因为这些字乃是人类全部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全部词汇中最美好的词
汇。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在一切物质之上,那么人道,人性,爱,也必在人类
的一切原则之上! 科学、文化、艺术、制止战争的战争,人类的一切伟大的建设
与合理的摧毁,难道不是为了更普遍的人们更普遍地获得人道、人性和爱的乐园
吗? 人道乃是人类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类尊重人的情感的悟性。爱乃是
人的其它任何事业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歪曲人道的哲学是伪哲学。阉割人性的理
论是谬论。不管是用政治的、阶级的或革命的冠冕堂皇的词句注解爱情或贬低爱
情的说教,尽是胡诌八扯!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头脑中产生了这些连自己也认为过分偏激的思想。苦恋
了十四年的一颗女人的心啊! 被一头雄海狗囚禁了十一年的一个女人的灵魂啊!
她企望着获得真正的如愿以偿的爱情像爬行在沙漠中奄奄待毙的人渴望获得一滴
水啊! 一个二十八岁的做一个她所仇恨的男人的“妻子”的女人,她企望着爱情
的到来是如同被全托在一个冷酷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企望妈妈一样啊! 人们,你们
谁也无权谴责她的思想大逆不道!
天空格外晴朗,阳光和煦暖人,没有风,江岸的柳树新芽碧绿,垂丝不摇不
动。四月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松花江过了春汛,变得温柔了,姗姗地流向远
方。江面无浪,均匀细碎的鳞波,在明媚的日照下如抖动的蓝绸般闪耀着水光。
江面也比前些日子开阔了,但对岸的种种景物却可以望得清楚。已经有许多游船
划行在江中了,有的顺流而下,有的斜渡对岸。漫步在江畔的换了春装的男女青
年,一个个显得都那么神采奕奕。
无论每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无论每一个家庭的状况如何,生活本身永远是美
好的,城市本身也将被建设得更加美好。可能就在这一天里有一百个人因为各种
各样的原因死了。可能有五百个或六百个或更多的人在为一百个人的死亡而痛不
欲生。但在这里,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着春光,体会着生活的美好。这就
是城市。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十分八点,聚合的时间是八点半。她忽然想到了在这四
十分钟内足够做完一件重大的事。
她拉开小挎包,取出钢笔和采访本,撕下无字的一页,将小挎包放在膝上,
垫着采访本,拔下笔帽,想了片刻,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市人民法院:
我——晚报记者吴茵,郑重向法院提出与我的丈夫——市商业局副局长周长
伟的离婚起诉。我的离婚理由,将在法庭上陈述,此不赘申。从即日始,我不再
承认他是我的丈夫。
她停下了笔。这些字还没写满一页纸,她觉得似乎对法律有点不敬;还想再
写几句,起码写满一页纸,但又觉得最主要的已经写了。既然离婚在中外法典上
都算是“案”,何况她和他在本市都是颇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也必定会不肯善罢
甘休地和她打这场“官司”,开庭审理是免不了的。那么就在法庭上控诉那头雄
海狗吧,何必在这页纸上跟法律多哕嗦什么! 言简意赅。这是她当了多年记者弄
成的职业习惯。于是她在这页纸的下方用大大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吴茵——市法院对这个名字是不陌生的。
用从晚报记者采访本上扯下来的一页纸写离婚起诉,我是本市第一人,她这
样想。严肃的法律对写在手纸上的起诉也应同样重视。
天空这么晴朗,阳光这么和煦,环境这么美好,四周的人们这么可亲,在此
时此地做完了将决定她今后生活和命运的重大事情,她感到轻松。不远处就有一
个邮亭。她站起身走到那里,买了信封和邮票,伏在邮亭的小窗台上填写邮址。
坐在邮亭内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瞥见她在信封上写下的不寻常的字,用猜谜
一样的目光瞧着她粘好封口,贴好邮票。
“几点取信? ”
“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
“那么今天肯定能寄到了? ”
“肯定能寄到。不过法院离这儿才两站路,你要送去不是会收到得更快吗? ”
“有些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吧! ”她对那女人笑笑,将信封塞入了邮
箱。
她的“事业”从今天起开始了。纵然全社会都因此与她为敌,她也要决心将
这一“事业”进行到底。她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知道那头雄海狗在本市的势力之
广大,她也预见到他会动员各类人物纠合起各种势力围剿她。那些人物和那些势
力甚至可能左右法律,对她作出极不公正的极不利的宣判。但是她现在不顾一切
不怕一切了。她想象着,当她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即使从法官到每一个听众都成
为她的对立面,只要他——她苦恋了十四年的那个男人在场,只要他的眼睛望着
她,她就能够用沉默镇定地接受任何宣判,用微笑蔑视一切!
她寄出了那封信,好像终于割断了一根系成死扣的鞋带,脱下了一双肮脏的
鞋子。脱不掉的鞋子只有割断鞋带。对系住命运的死扣像小女孩翻绳花那样去对
付是女性的软弱。
他说:“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
他的话是她割断那系成死扣的鞋带的刀!
十一年了,她脱不下一双肮脏的鞋!
从今天起,她脱掉了!
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回那个舒适的墓穴般的“家”! 我要住到报社办公室去
! 不管主编将对我如何看法! 不管主任将多么幸灾乐祸! 不管同事们将如何议论
如何猜三测四! 不管从报社到社会将对她传播些什么蜚短流长!
“同志……”有人叫她。
她站住了,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小伙子看去挺文静,
姑娘看去很单纯。
“同志,能不能请您替我们拍一张合影? ”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她点了一下头,微笑了。
今天她愿满足各种陌生人的各种请求,只要她能做到,只要请求她做的事非
坏事非恶事。
她接过照相机后,那小伙子腼腆地说:“我们装的是彩卷呀,可请您拍得认
真点啊! ”
“信不过我? 我是记者。”
她为了使他们相信,还朝他们亮出了记者证。
他们也高兴地笑了。他们的笑容中流露着敬意和友好。
你们真年轻! 你们多幸福! 你们才二十来岁,可你们已在相爱! 从你们身旁
走过的每一个行人都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一对情侣,人人都感到这是自然而又美
好的事情。生活对你们多么恩宠!
她内心里对他们充满了羡慕。
她像一位专职摄影师,选择最佳角度,最有特点的背景,指示他们摆出最优
美的姿势,鼓励他们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最真挚的亲爱,为他们拍了一张又一张,
直至将胶卷拍完。
她还给他们照相机时,姑娘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们一见如故! 请告诉我
您的姓名好吗? 我真想和一位记者交朋友! 我叫袁丽娜,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
国际旅行社的服务员。我们准备后天就结婚! 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反
对我们结婚,说我们还是孩子! 但我们觉得我们都是大人了! 都有资格当丈夫和
妻子了! ……”真是位爽朗的有个性的姑娘! 说起话来节奏又快语调又悦耳。
她很喜欢这姑娘。
她握住了姑娘的手,犹豫一下,亲切地回答:“我叫吴茵。我也高兴和你们
认识! ”
“后天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姑娘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又犹豫一下,说:“如果有一天社会上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你
们会后悔邀请我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吗? ”
“不会的。我相信在我结婚前两天认识的新朋友肯定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
“那么我一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
姑娘这才放开她的手,在她的采访本上,用她的笔留下了地址。
“我和她一样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
那小伙子也腼腆地和她握了一下手。
他们告别了她走远后,她一转身,见王志松站在身旁,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
净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显得朴素而精神。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
“你……今天比昨天还美……”
“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会更美的。”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今天别说傻话。”
“他们是谁? ”
“我刚刚认识的一对小恋人。他们后天结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
要你陪我去! ”
“只要你为我请两个小时假……”
“我一定陪你去! ”
她感激地微笑了。
他却不笑。
他说:“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你! ”
她说:“又一句傻话。”
他l 还是没笑,和她并肩向聚合的地点走去——从防洪纪念塔生侧数起第六
张长椅。
那张长椅上已占据了一对情人。
12
他们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去。
她微笑着问那一对:“不至于使你们讨厌吧? ”
那一对不乐意地睥睨了他们一眼,双双离去。
她对他映了映眼睛,用一只手捂着嘴笑,笑得像个淘气的小女陔那么顽皮。
他说:“吴茵,你回去了。”
她问:“回哪儿去了? ”
“你又回到少女时代了。”
她不笑了,沉默了,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深情地注视着他。
许久,她才低声说:“我们一块儿回去吧! 我要你陪我回去! ”
“我陪你回去! ”
“我要你以后叫我小茵! ”
“小茵……”
“我爱你! ”
“小茵,我乞求你对我说一句话。”
“再也不许你对我说‘乞求’一类的话。”
“你对我说一句你恨我吧! ”
“我求你……”
“……”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感到他那只手在发抖。
他们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一只手。
“如果你说一句你恨我,我内心会安宁些。”
“……”
“如果你不说,我在你面前会永远怀着深深盼阡悔,这可能会像阴影一样笼
罩着我们以后的幸福……”
“……”
“说吧……难道你不肯真正宽恕我? ”
“……”她的嘴唇颤抖着。
“小茵! ……”
“我……”
他流出了眼泪。
“我……”
“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说一句恨我的话啊! ”
“我……”
“我恨我自己! ”
“我……爱你……”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
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将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又喃喃地说:“我爱你……”
几个行人对他们公然的“有伤风化”的亲爱侧目而视,表现卫道者的义务。
他们对此不屑理会。
他想:所有的人都他妈的围观我们,我们也要面不改色地这样坐在一起,这
样拥抱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翻转了身子,仰视着他,柔声问:“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感到多么
幸福吗? ”
他还是说那句话:“我恨我自……”
她抬起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并擦去了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我真想在你怀里做一个梦……”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痴情的微笑。
他便用一只手轻轻抚闭了她的眼睛。
“请问现在几点了? ”
他们慢慢分开,回头看去——那个人是严晓东。
“你什么时候到的? ”他站了起来,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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