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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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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起来。

    一个声音高叫:“敢打我‘兵团战友’者,绝无好下场! ”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高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他妈的,让那小子低头认罪! ”

    于是所有的男“兵团服”们纷纷离开座位,扑向那名公安警察,将他逼到了
墙角,一顿拳脚相加。

    女“兵团服”们则一齐上前劝阻,叫嚷着,呼吁着:

    “别打他,别打他! ……”

    “正义在我们一边,要和他们讲道理! ”

    那名公安警察一边挥舞警棍进行被迫自卫,一边吹响了警哨……

    冲突就这样开始了,这样发生了。

    而另一个教室里,正传出一个女“兵团服”慷慨激昂的演说:“如果历史像
台历一样可以随手重翻,如果现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这里不是什
么‘师资培训班’的考场而是高考考场,我们之中将会有多少人已从北大毕业,
已从清华毕业,已从复旦、南开、航空学院、军事工程学院这一类全国一流的大
学毕业了? 我们之中又将会有多少人已经成为硕士、博士、研究员、工程师! 可
是在我们失掉了人生这一切进取机会的今天,在这名日考场的地方,欺骗却仍在
进行! 我们已经天真地虔诚地奉陪张铁生之流演过同样主题的戏剧了! 今天我们
罢演了! 导演在哪里? 编剧在哪里? 请他们出来吧! 让他们亲手为我们卸妆! 我
们的脸并不是什么低劣的戏剧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乱涂乱抹的! ……”

                                2

    “我们呐? 我们六九届真正上过几天学? 我们真正学到过什么文化知识? 现
在却来考我们根本没学过的课程! 我们不要t 知识青年‘这个称呼! 把这个称呼
扔到历史的公共厕所里去吧! ……”

    一个男“兵团服”激昂慷慨的大声疾呼打断了那个女“兵团服”

    滔滔演说的慷慨激昂……

    这一切浮现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并没有使晚报女记者头脑中
重叠着的那一层层思想混乱交织。相反,像暴雨前翻涌的雷云,更能显示出天空
的本质。她不是只会摆弄线团的小猫。在她这一行中,她起码是一个熟练的抽丝
女工。她的经历教会了她怎样思考,她的职业引导她怎样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时代所淘汰的钢笔,在标题下写出了第一行字:

    历史与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引用这句名言作为她这篇“纪实”的首语,她自认为含意是深刻的,对写好
这篇“纪实”有了更大的信心。思想的闸门一经提起,笔下的词句源源流淌。

    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继续写:

    所谓返城待业知青大闹考场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笔思考起来:广泛、充分、严峻、不容置疑、令人震惊……

    许多词在她头脑里闪现,都令她觉得不够准确,都被她一一用冷静的思考从
头脑里抹去了。

    最后她选择了“种种”两个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对! 种种!

    她接着写:

    引起了种种关注和震动。有人说,这一事件证明,当年“红卫兵”的遗风,
还没有从一代人身上肃清! 促使笔者写此篇“纪实”的职业责任之一,正是要从
道义上驳斥此类说法。一个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因为当你第E…次涉过一条
河时,第一次没你双腿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一条河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
是它本身……

    她越写越快:

    一代人也不会在社会的大舞台上第二次扮演同一类角色。

    因为当他们第二次登台时,历史这位编剧早已把他们第一次扮演过的角色取
消了。社会的舞台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昨天,出现在一中考场
上的,不再是当年叱咤政治风云的“红卫兵”,而是目前沦落于生活最底层的待
业者。他们的愤怒不是“红卫兵”的呐喊,而是待业者的冲动。三十七名返城待
业知青的被拘捕也绝不是这一事件的结束,也许正是序幕……

    写到这里,她放下笔,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
手拿起那页写满了字的稿纸,默读起来。默读完一遍后,她放下稿纸,又拿起笔,
将“所谓”两个字勾掉了。“所谓”两个字显然对昨天的“大闹考场事件”带有
彻底否定的意思,而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要从道义……”虽然她认为
“道义”两个字是有力的,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将“义”字改成了“理”字。
“道理”——温和一些。主编是个温和的老头儿,老夫子。所以晚报上几乎从来
就没出现过什么稍欠温和的文章或词句。“一代人也不会。……”

    似乎有些绝对,社会学家的语气。会不会,谁知道呢? “七八年来一次”,
谁又敢断言说“不会”? 于是她将“会”字改成了“愿”字。

    “不愿”——完全准确。她自己不愿,他们也不愿。她了解他们,如同了解
自己一样,因为她和他们是同代人。在社会的舞台上同台演过同类角色,而且当
年比他们演的还英勇悲壮些。后来,她也和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不同的是,
他们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经历。

    她是独自一人去经历……

    她又默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再可改之处了,便点着了一支烟。在报社和其
它地方,她从不吸烟。在家里,却经常吸烟。大概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个吸烟
的女人。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支钢笔,在手中转动着。

    笔帽破裂了,用胶布粘着。她有不少笔,丈夫在她的生日,为了讨她欢心,
给她买了一支相当高级的金笔,她一次也没用过。丈夫以为她过于珍视那支笔,
舍不得用,受宠若惊。其实她对它和对丈夫那张扁平的脸同样不感兴趣。报社几
乎每年发一支笔。钢笔,圆珠笔,软木笔,吸墨毛笔,一大把,全插在笔筒里。
笔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笔她也没用过。

    她只用手中这支笔。

    这支笔是她偷来的。

    她瞧着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对一支自己偷来的
笔爱不释手呢? 又会有几个女人像我一样去偷一个男人价值一块三毛七分的钢笔
呢? 她当初偷它时,它就是一支旧笔了。正因为在他手中由新而旧了,她才偷它,
而不偷他别的什么。不过那时她还不是个女人,是个女中学生;他还不是个男人,
是个男中学生。

    他这支钢笔上一堂课还使用着,下课后放在文具盒里,再上课时却不翼而飞
了。全班大哗,使教那堂历史课的老师到底也没讲明白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的功过。
因为他们班级是全校的优秀班级,一个学生居然在教室里丢了一支钢笔,而且丢
得那么不可恳议,便成了全班的耻辱。班主任老师开座谈会、分析会、调查会,
与可疑的同学个别谈心,都没能使她主动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老师丝毫没怀疑
她,哪一个同学都没怀疑她,他也没怀疑她这个“同桌”。直至老师要召开全体
家长会议,在欲请每个同学的家长协助“破案”的情况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师
“坦白”交待。

    “可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你要偷他这么一支旧钢笔呢? 你自己有好几支笔
呀! ”她的偷盗行为简直令老师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员室里,班主任老师当着其
他几位老师的面“审问”她。她还曾因“拾金不昧”受过表扬呢!

    “我爱他。”她惭愧地回答,却并不觉得羞耻。

    其他几位老师,仿佛听她说了一句“我要杀他”似的,一位位大惊失色,对
她这个全班全校学习成绩一贯最优秀的女学生侧目而视。

    那时老师早已知道她“爱”他,并且因为她犯了“爱”他这种十分严重的错
误,找她谈过几次话了。

    但老师对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或者不妨让我们这么理解,你以为你爱他。反
正都一样,对于一个女中学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 不过你可不可以向我
们解释一下,你爱他,为什么偷他的笔呢? 难道你更爱他的一支旧钢笔不成? ”

    四十多岁正处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师认为,一个女中学生是根本不可能
“爱”上一个男中学生的! 这种古怪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变态的友谊。与蚕蛹不是
蚕,也就根本不可能吐丝同理。

    “要毕业了,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东西珍藏着。”她这
么说的时候,忧伤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坚强的女学生,老师们还从未见她哭过。

    “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请求他送给你呢? 他送给你的不比你从他那里偷走
的更值得珍藏吗? ”班主任老师似乎有些被感动了,同时也对教育她改正“爱”
上他这个严重的错误彻底灰心绝望。无疑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 比偷一支旧钢
笔严重多了! 但面前这个女学生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
对她也实实在在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

    “他不会送给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师知道“爱”这个字折磨过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
害,却想不到竟会使一个十八岁的女中学生为之“忘乎所以”! 她恻隐了,甚至
认为一个女中学生犯了一个女人常犯的错误,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别哭了。我不批评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认错误。偷,不管是什么
原因,毕竟是不良的行为! ”

    “我不! ”

    “那么,你将钢笔还给王志松,随便你以什么方式还给他都行。”老师宽容
地妥协了。

    “我不! ”

    “你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学讲明这件事了! ”老
师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死! 当场从教室窗口跳出去! ”她叫嚷着。

    班主任老师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

    其他的几位老师面面相觑。

    几分钟内,教员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师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一位位噤
若寒蝉。

    她那班级的教室在三楼,楼外水泥铺地,摔死一个跳窗而出的女学生想必是
不成什么问题的。老师们相信她这个女学生是会怎么说便怎么做的,她的任性在
全校也是被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

                                3

    良久,班主任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着,瞧着她那张泪
眼汪汪的脸说:“你呀……你将来是会不幸的! 好吧,我向你保证,除了今天在
教员室里的这几位老师,再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

    一件“失窃案”不了了之。

    至今,连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笔是被她偷去的。

    后来,她带着这支笔到修配钢笔的小店去,让专门往笔上刻字的师傅为她在
这支笔上刻几个字。

    “刻几个什么字? ”

    她说还没想好。

    “学海无涯苦作舟? 怎么样? ”

    她摇头。

    “妙手著文章呢? ”

    她摇头。

    “笔随心意? 这句挺好的! 字也少,我给你刻梅花篆体的! ”

    她还摇头。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来! ”刻字师傅只好将笔还给她。

    她也就只好接过笔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转身往回跑,一口气跑进小店里,兴冲冲地说:“我想
好了! ”

    “哦? ……刻字师傅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四个字! ”

    “哪四个字? ”

    “永不丢失! ”

    “我还以为你想出了一句绝妙好词呢! ”刻字师傅嘲笑起她这个过分爱动脑
筋,脑筋却并不怎么聪明的少女来。

    “我就要刻这四个字! 不要梅花篆体,要隶书体! 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给
吴茵珍存。”

    “姑娘,”刻字师傅有些糊涂了:“永不丢失……这四个字……

    送给别人不怎么贴切呀! 好像你是送给自己的意思嘛! “

    “你别管这么许多,照我的话刻就是了! ”

    这支笔,他用了几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几年了! 笔杆被她的手磨去
光泽了,乌旧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几行字却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却到底丢失了他。

    几天前她又偶然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他,她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纵然
他还像她一样,心里牢记着当年对她的许诺,现在对她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
也……太晚了,太晚了!

    一位领袖犯的错误,可以在他生前或死后由他自己或由别人纠正过来。

    一个党犯的错误,可以在一次全党的中央代表会议或政治局会议上纠正过来。

    一页历史犯的错误,可以在历史的下一页纠正过来。

    命运在爱情方面对人犯的错误,无论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犯的错误,却是
那么难以纠正! 即使他们有纠正的愿望有纠正的勇气,社会往往也要迫使他们向
命运就范;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一错到死。某些拯救万众大军的统帅,某些拯
救一个民族的英雄,某些拯救一个国家的元首,却也在自己命运的爱情方面无力
自救,一败涂地,抱憾终生。

    她手中仍缓缓转动着那支笔,两眼仍呆滞地瞧着那支笔,心想:命运,命运,
你摆布人生为什么那样专横、冷酷! 我恨你! 如果你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我一定
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惜用任何手段弄到一颗手榴弹,一见到你就死死地抱住你,毫
不犹豫地拉响手榴弹,将我自己炸个粉身碎骨,也将你炸得千片万块,与你同归
于尽!

    烟烧疼了她的手指。

    她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三十五了。

    她本欲连夜赶写完这篇“纪实”,思路却再也不能集中了。他像铭刻在她心
上的一个音符,无论何时,一想到他,就忆起了少女时代一首首真挚而感伤的恋
歌。

    丈夫的鼾声忽微忽响。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丈夫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
大身体,在被子里蜷曲成S 形,睡得正酣。

    她知道自己今夜又要失眠了。她服下三片安眠药片,熄了灯,尽量不发出一
点声音地脱衣躺在床上。她唯恐碰醒了他,被他纠缠。

    丈夫却在这时睡眼惺忪地起床解手,解手回来爬上床,嘟哝一句什么,将她
搂了过去。

    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么柔软细腻。因为他每天洗几遍手,擦几遍护肤霜。这
双手成千上万次地抚摸过她的头发,脸,她整个身体的每一部位每一寸皮肤。他
是早已将她摸熟了,如同赌徒摸熟了骨牌,算命的瞎子摸熟了命签。却没有一次
抚摸,激起过她哪怕一丝一缕的情欲。没有,一次也没有,从来没有,绝对没有,
永远也不会有。但他是她的丈夫,拥有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愿怎样亲呢
她就怎样亲昵她的权力。法律维护他这种权力,法律从不干涉一个丈夫怎样爱自
己的妻子。法律只有当一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才开庭对爱情进行神圣
的审判。

    而他是永远不会不爱她的。

    他内心里知道她不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不烦恼,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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