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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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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
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
“嘿呀! 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们,赶紧戴上单帽,将棉帽里子翻出来,拿在手中贴近炉体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长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
们越觉得不满足。她越是容忍,他们越觉得快活。他们是习惯了将拿女人逗笑开
心当成正常娱乐的。他们是些没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没有羞耻感,只会竞赛下
流的男人。
他们开始讲起种种下流话来。这种话,由一个人口中说出第一句,就像打呵
欠似的,引得其他几个人也产生了连锁反应。粗俗的,没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男人,
在这方面各个都有举一反三的天才。某个女人在场,对他们发挥这方面的天才是
鼓舞。下流话一句接一句从他们口中说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们一个比
一个更无耻。他们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异
于变相奸污。他们仿佛获得着一种又满足又不满足的快感。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她今天早晨来干活之前,郭立强仍那么坚决地阻止
她。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饭盒里的剩水朝他们泼过去。他们被烫得失声叫喊,一
个个慌乱地跳起来,向后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够抓到的东西,砖头,木墩,蜂窝煤,向他们接连不断地
狠狠砸过去。她的发泄,比起她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在市场管理所的发泄,要猛
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刘大文在场,一定会为她鼓掌并高呼“乌拉”的。她转
眼由一只兔子真的变成了一头母狮,她那种积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运一拼的勇
气,此刻全部表现出来了。仿佛她若将他们一个个打死,便也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似的。
几十块蜂窝煤朝他们砸光了,碎落满地。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尽情发泄。
她从墙角操起一把拖货的搭钩,像古代士兵挺着长矛一样向他们冲去。
他们狼狈地纷纷逃出了屋子。
10
她失去了进攻的目标,挺着“长矛”在屋里打转。
突然她举起“长矛”,向吊在半空的烟筒狠狠砸去。烟筒分节了,在半空晃
来荡去。
顿时满屋青烟。
她还要将炉子踹翻。
这时,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才从身后抱住了她。
“放开我! 你放开我! ……”她喊叫着,挣扎着。
他说:“你疯了! ”将她抱得更紧。
她扔掉“长矛”,低下头便咬他的手。用她全部的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
手。那一时刻,她觉得咬的不是一个男人的手,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而是
她的命。她要将它咬碎。由于用着发狠的力量,以至于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
都绷得发抖了。
他不做声。使劲攥着那只手。
终于,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咬进了“石头”。它不那么坚硬了,碎了。
她放松牙齿,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只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着,咬痕那
么深那么深。她几乎从他手上咬下一块皮肉来。
“放开我,放开我呀,我这是怎么了啊! ……”她哭了。
他放开她,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低声说:“还想咬,你再咬吧! ”
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
她已经哭过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给她带来了一种痛快。
这是她返城后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须忍受,”他一边接烟筒一边说:“他们就是那样! 要么,你用什么
东西把耳朵堵上;要么,你明天别来干。”
他将烟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又说:“这仅仅
是开始。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动手动脚。你还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几个女人来干过。她们不像你,她们不在乎。这给她们带来了
好处,她们愿干就干点,一点不干也无所谓。这儿的活累,很少有女人来这儿干
活。他们都愿意替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气,但那个女人得对他们作出让步。
他们认为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们不感到羞耻……”
她不哭了。她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放下了。他站起来了,她瞪着他。
她说:“我不需要谁替我多出力气,我绝不会比他们干得少。
我明天还来干,我要随身带把刀,谁敢再对我说一个脏字,我就和谁拼命!
“
“现在你应该理解,我骂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
“你敢再骂他,我也和你拼命! ”
下午上班后,那些男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变得规矩多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对
她说一句非礼的话,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以哪怕是极微小的轻薄举动冒犯她。
人的尊严,像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们在捍卫自
己尊严的时候,尤其某些弱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怕一切
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们感到惭愧的。尊严是她们在没有作母
亲之前的孩子,不能够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够成为一个好母亲。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一下。她的眼睛里仍闪耀着
一种母狮般的凶猛。他们教会了她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纠正了他们对于女人
的错误认识。
对于她来说,下午的时间要比上午的时间长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
斤重的木箱放在眼里了。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们放在眼里。她想——原来生活
中能将人压倒的东西并不很多。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她走进小屋去喝水,他们竟都不敢进屋。
她喝罢水,一转身,愣住了。
郭立强出现在她眼前。
他说:“跟我回去。”
她说:“不! ”
“你怎么能扛得动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
“不是扛,是背。”
“背也一样! ”
“我已经背了七十多箱,并没被压垮。”
“我不能让你来顶替我干这么重的活! 我是个男人! ”
“我需要干重活,我是个女人。”
“难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说:“用这种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她回答:“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家里感到自己……更是一个人。”
“你胡说! ”他恼怒了。
“不是胡说,”她望着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是实话。”
“你心里恨我? ”
“我从来也没有恨过你,我永远感激你。”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
“录取后,让我顶替你在这里的名额。”
“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 ‘
“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
“我没有权力再对你要求什么了! ”
他又不说话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几颗脑袋立刻缩到窗台下。
她却说:“我该干活去了! ”就朝门外走。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说:“你哭过。”
她说:“沙土迷眼了。”
他说:“别恨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我也是。”又苦笑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指,走出去了。
他在屋里呆呆站了一会儿,也走出去了。
他看见她背着沉重的木箱,身子弯成九十度,缓慢地走过来。
她经过他身边时,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作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微笑。
那微笑的含意好像是——你瞧,压不倒我!
她那一笑使他肝肠寸断。
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表演”第二次,一转身大步走了。
“你给我站住! ”
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怒喝。
他站住了,扭回头——是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人! 呸! ”对方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
他无法解释,也根本不想解释什么。
他心中暗暗发誓:郭立强,郭立强,你一定要考上! 你一定要考第一! 为了
你自己,为了弟弟,也为了她……
他说:“告诉他们,谁敢欺负她,我找谁算账! ”
他猛转身离开了货车场……
第九章
1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会出现在我家里。”
“我那天离开你家的时候,并没有声明我再也不来了。”
“我的房间里开始预备烟灰缸了。”
“我戒烟了。”
“某个姑娘向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
“是的。”
“打算跟她结婚了? ”
“不。”
“因为她不够漂亮? ”
“因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愿意将一个漂亮姑娘的话当成圣旨吗? ”
“如果她还是个医生,去看病的男人是会乐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观察地望着她的家庭辅导教师的脸,见他的气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
次光临,使她十分不解。她对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高傲很反感。那种高傲不是演
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气质。因为是气质,因为是从骨头里表现出来的,所以
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断定了他是一个干部子弟。她刚才那些话不过为了测试她
的判断。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长
的女儿面前,不肯稍加掩饰干部子弟们所特有的那种高傲。如果说她对他开始感
到了某种兴趣的话,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在心里说:“我尊敬的教师,即使你那种高傲是像呼吸一样天生的本能,
在一位市长家里你也应该掩饰着点才对。”同时暗想:难道母亲将一位省长的公
子请来做我的家庭辅导教师了?
她觉得他骨头里的那种玩艺儿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是异常可笑的。
她又说:“你并没有遗忘在我家里什么东西,包括烟灰。”
他严肃地说:“我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
“我那天不是告诉你,无论我的成绩如何,我注定会被录取吗? ”
“我那天不是也告诉你,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知
道考试的真相吗? ”
“你已经那样做了? ”
“是的。”
听了他的回答后,她许久没有做声。当她拥有某种幸运的机会时,她因为它
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耻。但此刻当他告诉她,她可能已失去了这种幸运的机会时,
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无限惋惜。
毕竟是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个人才能获得的幸运机会!
而且完全不必同谁去进行竞争。而且是关系到自己将来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机会。
许多人的一生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于一次机会的得失所决定。当过营教导员的
她,比别人更明白这一点。因为她曾以一个教导员的权力给予过某些人良好的机
会,也剥夺过某些人良好的机会。而她返城后第一次获得的,幸运的、良好的、
重要的、不必进行竞争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机会,被母亲替她聘请的这位从骨
头里表现出高傲的家庭辅导教师,以公理的名义剥夺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剥夺了重要的机会。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时也感到
恼火了。她可以出于自尊而毫不遗憾地放弃这样的机会,求得一种带有原则性的
自我完成,却难以容忍别人从她手中剥夺走这样的机会。因为这种剥夺如同法官
宣判她退还自己不应得到的财产一样,意味着耻辱。
于是她冷冷地问:“那你还来帮我补习什么功课? ”
他说:“因此我才更应该来帮你补习功课。我衷心希望你能凭分数被录取。”
“谢谢,我早已决定不报考了。”
“是现在才决定的吧? ”
他的话剥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后一层锡纸。这最后一层锡纸只有自己
剥时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可是竟被他那么无动于衷又似乎那么毫不经意地剥掉了
!
“你是我的什么人? 你有什么权力以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她的语气和目光
同时严厉起来。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我想我对你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他相当平静。
“你走吧! 我不需要你! 无论我的决心是早已下定的还是现在才下定的,总
之我不报考了! 因此我对‘教师培训班’像对你一样不感兴趣了! ”她说着,急
步走去打开了房门。
“我没有想到过你对我感不感兴趣的问题。”他坐着不动。
她大声说:“请出去! ”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他仍然相当平静,望着她摇了摇头,“我
还以为一个当过教导员的人,会将进行机会均等的竞争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
来你并没有进行这种竞争的自豪感和勇气! ”
“你到我家里来,就是为了当面嘲讽我吗? ”
“我是为了来帮你补习功课。”
“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
“衷心希望你在机会均等的竞争中,凭分数被录取。”
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后你就有资本到处宣扬,市长的女儿是在你的帮
助下才考上‘师资培训班’的? 非常抱歉,我不给你这样的资本! ”终于也说出
尖刻的语言对他反唇相讥,她的恼怒稍释。
他站了起来,目光咄咄地盯着她说:“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么市长的女儿,
你也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 ”
他说罢,解开了衣扣,双手将衣襟敞开。
她看到他的旧绒衣上印着“屯垦戍边”四个字。
这四个字,将她对他的心理距离拉近了。在几分钟之内,她注视着他没有说
一句话。而她的目光却发生了多层次的变化。她开始以一种特殊的,与几分钟前
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终于低声问:“你也是? ”并且徐徐将敞开的门关上了。
“不过比你早离开北大荒三年,也没当过教导员。”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一
只手一颗一颗地扣上了衣扣。
她双手背在身后,朝墙上一靠,又问:“几师几团? ”
“一师二团。”他站着回答。
“我在三师七团。”她仍注视着他,接着说:“我们当年离得很远。”
他说:“现在好像我们离得也不近。”
“对不起,我刚才太不礼貌了。”她用歉意的语调说。既然她和他是兵团战
友,既然他并没把她看成一位市长的女儿,而是看成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她也就
不再将他看成家庭辅导教师了。兵团战友,仅凭这四个字,两个北大荒返城知青
就可以互相产生信任,重新寻找到许多许多共同的语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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