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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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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在你的房间里抽烟么? ”他问,那口吻就好像问一个卖菜的——“让
挑么? ”

    她转过身,见他仍站着,反问:“你为什么不坐? 虽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但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啊! ”她的语调中流露着明显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
嘲弄他。由于他的到来,使她和母亲之问的可能是一场非常严峻的冲突没有发生。
为此她想对他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想说几句使他大扫其兴的话。她认为严肃的冲
突不应避免!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你让老师坐在地板上么? ”

    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摆在床边,睡觉时放衣服。椅背上还搭着她换下
来的一件衬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没有为客人预备的坐物。母亲曾说过,要给她
的房间里添置一套沙发,嫌家具店里的沙发样式不好看,没买,决定雇人做。

    她脸红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衬衣塞到枕头底下,搬起椅子,放在离他一
米远的地方。

    他将椅子搬到门旁,正襟危坐,像个严肃的守门人。

    “你可以抽烟,还可以往地板上弹烟灰。”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视
他。

    “不胜感激。”他掏出烟,从容不迫地抽了起来,还将手绢铺在双膝上,往
手绢上弹烟灰。

    她站起身,说:“我给你去取个烟灰缸。”

    “多此一举。”他说,“我的烟灰,我要带走。”

    这句话无论怎么品味,都不够友善。

    “是我母亲……迫使你来的么? ”

    “没有人能够迫使我做不情愿的事情。”他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傲慢无礼。

    “那么,是情愿的哕? ”

    “是。”

    “我使你大扫其兴了吧? ”

    “什么意思? ”

    “市长的女儿并不如花似玉,而且早已失去了妙龄芳华。”

    她怀疑他的“情愿”,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为动机的。母亲和他串通一
气,以帮她复习功课为借口,实则是在导演他“凤求凰”也说不定。可他又为什
么显得那么高傲呢? 是演技? 还是性格? 她冷笑着,暗想:活该扫你一大兴。

    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用平静的语调反问:“一元一次方程的几种解法,你
还记得不? ”

    “忘了。”

    “因式分解呢7 ”

    “忘了。”

    “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的求法呢? ”

    “忘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依然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我来之前,想的是市长女儿
起码还应该记得初一的课程,却并没有想到市长女儿的年龄和容貌。现在我不得
不坦率承认,我很失望。”

    她反唇相讥:“而我知道,在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面前,男人们总是努力掩饰
起自己对她们的失望的。”

    “谢谢教给我一条生活经验。那么你还记得什么? ”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这真使我感到安慰。看来你在中学时代对物理比对数学感兴趣。”

    这时,从弟弟的房间传来了弟弟的朗诵之声:

    你是音乐,为什么悲哀地听音乐?

    甜蜜不忌甜蜜,欢笑爱欢笑,

    为什么你不愉快地接受喜悦?

    要不然,你就高兴地接受苦恼?

    弟弟的声音使人听出来,他在明显地装腔作势。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停! 你要朗诵,不要大喊大叫! 要有抑扬顿挫,要表达出情感! 要像我这
样朗诵……你是音乐,为什么……像含着眼泪轻轻地诉说……为什么? ……”

    倩倩的声音,一点也不能算是“轻轻地诉说”,听来使人想象得到她在比弟
弟更加装腔作势。

    “你别打击我的情绪好不好? 连于导演都说我有朗诵天才! ”

    “他那是奉承,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 ”

    当姐姐的冲出房间,在走廊高喝:“你们都给我停止喊叫! 家里不是话剧团
的排演厅! ”

    她走入房间,见他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纸认真仔细地拾烟灰。

    她双臂抱到胸前,低头看着他,几乎是用恨恨的语调问:“带回去做药引子
吗? ”

    他将撮起的烟灰放进手绢,像放人金沙一般,然后站起,又坐在椅子上,不
动声色地说:“市长家的地板应该一尘不染。”

    她离开他,又走到窗前,靠窗台站着,仍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望着他说:
“无论我考得如何,即使交白卷,也必定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的一个,这一
点你知道吗? ”

    他怔住了,一时不能理解她的话。

    “所谓‘师资培训班’,不过是在目前情况之下,为返城知青中的一百五十
名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女提供的理想就业途径,这一点你显然也不知道了? ”

    “真的? ”

    她点了一下头。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又问:“真的? ”

    她又点了一下头。

    他猛转身朝外走去。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
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

    “你不能这样做……”

    “我一定要这样做! ”他说罢,走出了房间。

    弟弟也送倩倩从房间走出来,见他那种匆匆而愤愤的样子,绅士风度十足地
向他鞠了一躬,故作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朗诵打扰你给我姐姐复习功课了
! ”

    他站住,用嘲讽的语调问:“那么刚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喽? ”

    “难道你连起码的欣赏水平都没有? ”

    “那是因为你连起码的朗诵水平也没有。朗诵和喊叫是有本质区别的,听着
……”

    于是他镇定地朗诵起来:

    假如我的爱只是家门的孩子,

    那荣华一去,它就将失去爸爸,

    它将被时间任意处理,

    随同恶草,或随同好花被掐下,

    不,它建立在远离偶然的所在,

    面对含笑的富贵,它不会凋残。

    在使人愤懑的摆布之下,它也不会倒下! ……

    他朗诵完,又说:“莎士比亚的诗不是为后人练嗓门而写的。”

    弟弟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再兼任我的朗诵辅导教师吗? ”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你母亲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可以考虑。”

    倩倩涨红了脸,插嘴道:“我们根本不喜欢你朗诵的这首诗! ”

    他不屑地看了那瓷洋娃娃一眼,一字一句地回答:“好诗总是被少数人所喜
爱。”

                                5

    当姐姐的,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俄罗斯大剧院包厢里的贵妇似的,无动于
衷地观看敞开的房门这小小舞台上进行的话剧。

    她头疼得快要裂开了!

    她无法忍受这一切一切!

    大生日蛋糕、三十支小蜡烛、褐色的细高跟的皮靴、大杂院的婚礼、婚礼上
的花圈、徐淑芳手腕动脉流出的鲜血、“师资培训班”、这个叫张复毅的家庭辅
导教师、莎士比亚的诗……

    她想大声哀求:“给我安静! ……”

    “话剧”仍在演下去。

    弟弟:“我提醒你,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在我们家里也比你更懂得点礼貌。”

    他:“非常遗憾,我来之前,忘了把礼貌戴在头上,却把高傲揣在兜里了。”

    弟弟终于失掉了绅士风度,怒吼起来:“你他妈的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 …
…”

    “多谢你使我领教了市长家的礼貌家风。”他将一只手插进衣兜,仿佛在攥
着他那完整无损的高傲,一转身从容不迫地下楼而去。

    求求你们让我安静吧……她心里哀求着。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候,临时工郭立强,也在为考取“师资培训班”而复
习功课。不过他复习的不是初中课程,而是高中课程。

    虽然招考启示注明,各科考题绝不超过初中范围,他还是要求自己以考大学
的准备和信心踏入考场。

    天气确是一天比一天转暖了。城市像一匹乏透的马,在冬春交季的最后日子
里打滚。等它一跃而起,抖尽残雪,就会变成可人的春姑娘。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天是好季节,普遍的人们都在以好心境期待它。

    它带给郭立强的却是失业的警告。春天一到,他就得重新加入二十余万返城
待业大军的行列。他的“合同”至四月为止。

    必须考取“师资培训班”——这是最后防线。

    他的机会是二十块钱买到的,外加一块半新的“上海”牌手表。

    报考那一天,他没有得到报考表。他是最后一批被治安警察们赶出师范学院
的报考者之一,师范学院的铁栅大门随即被关上。

    两名治安警察一左一右伫立门内,都以一手握着悬在腰际的警棍。

    报考者们一个个悻悻然散去。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仰望着参差的树枝,好像从澡塘子里出来的人发现衣服
全被偷走了一样不知所措。

    一个报考者大声问他:“哥儿们,从树上找着报考表了? ”

    他没心思开玩笑,也不愿看对方一眼,低下头默默走了。

    “等等。”对方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试探地问:“一张报考表对你非常
重要? ”

    “你无法想象有多重要。”此刻他希望向一个人诉说,否则,他觉得自己的
心理是太难以平衡了。

    “我卖给你一张怎么样? ”对方站住了。

    “卖? ……”他也不由得站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方的手从兜里抽出来了,向他展示了一张报考
表。

    “多少钱? ”他的心怦怦激跳,恨不得一把就将那张报考表抢过来。

    对方向他伸出一只五指分开的手。

    “五块? ”

    “五块买运气? 难道刚才你没看见几个返城的老姑娘为一张报考表如何抢作
一团? ”

    “五……十块? ……”

    对方点了一下头,用友好之极的语调说:“我得到这张报考表也不容易,三
更半夜就来守在报考处门外了。我并不想考,想考也考不上。不过是动了点脑筋,
估计到了一张报考表的价格。你别朝我瞪眼睛,这是城市把我逼得这么无耻。”

    “我只有二十块。”

    “我这是转卖运气,二十块您太占便宜了! ”对方折起了那张报考表,欲揣
进兜里。

    “你卖给我! ”他抓住了对方那只手腕子。

    “哥儿们,你要是打算抢,就抢抢看。抢不去,我还是那个价——五十块! ”
对方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他不打算抢,也明知抢到并不容易,不得不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二十块就想买好运,太抠门儿了吧? ”对方嘟哝着,将报考表奇货可居地
揣进兜里。

    “可是我只带了二十块! ”他恨恨地说。

    “记住这个教训吧。要买好运,兜里就该多带点钱。”对方几乎是完全站在
同情他的立场上说话,还叹了一口气,好像为他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惋惜似的。

    “我把棉袄脱给你! ”

    “像你这样的棉袄,我们家有四件:我哥哥一件,我一件,我弟弟一件,我
妹妹一件。我们家是兵团战士之家,如今是待业者之家。”对方在他肩上重重地
拍了一下,接着说:“哥儿们,别把我想得太坏。作这种交易,心不得安宁。这
勾当一个人只能干一次,所以我得卖个好价。”说完,有所不忍地转身而去。

    他也跟着跑下去了。

    他默默地跟随在人家身后。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脖子上拴着无形的铁链,
一端攥在人家的手中。

    他的命运在人家衣兜里,他自己衣兜里则只有二十块钱。人家说得不无道理
——好运二百块、两千块也不算索价过高。

    “师资进修班”——未来的中学教师。对他来说,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些的
命运了!

    他默默地,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家走。

    假如对方说:“你跪下,我给你这张报考表! ”

    他是会毫不迟疑地跪下的。

    可对方不是一个无赖。对方不会要他跪下,对方只要他多给三十块钱,也不
要他的黄棉袄。他能体谅一个家庭有四个待业知青,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境地。
他可怜自己,也可怜对方。

    他只有违反理智地,不甘心地,默默地,身不由己地,狗一样地跟随着对方。

    如果真是一条狗就好了,他想。扑上去,用牙齿和爪子撕破对方的衣兜,叼
住那张报考表就跑!

    走至三孔桥,对方不从桥上过,从桥旁的陡坡跑下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 ”对方在桥洞中站住,回转身,防范地瞪着他。

    他说:“你刚才还给了我最后一线希望。”

    “真打算抢? ”

    “是。”

    “好吧。被你抢去,我认了。”

    “我抢来了,也要给你二十元。”

    “一言为定? ”

    “一言为定。”

    “那你抢吧。”

    “我真抱歉。”

    “别不好意思,这样对我们都更公平。”

                                6

    于是,他们便在桥洞中角斗起来。这两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了一张实际上毫
无价值的报考表,变得像狮子般凶猛。他们都尽量避免在角斗中打伤了对方,也
都不甘失败,所以这场角斗就很持久。他们都没有什么角斗的本领,所以这场角
斗就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他们都不喊叫,都很文明。不抓头发,不抹脖子,不踢,
不咬,不施计谋,不下毒手。甚至也都不急于取胜,唯希望在持久的角斗中消耗
尽对方的体力而已。这是两个人的文明的生存斗争方式。一会儿这一个将那一个
按在地上,一会儿那一个又将这一个压在身下。翻滚在一块儿后,.谁都没能够
站起来过。郭立强有好几次就要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对方装报考表的衣兜了,对
方每次都是在这时将他翻压在身下,重占上风。地上的冻土被他们的大头鞋跟蹬
起了一层,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当他又一次将对方压在身下后,一辆卡车从桥上驶过,一阵黄土落下,眯了
对方的眼。他趁机将报考表抢到了手。

    他迅速跃起,跳到一旁,将报考表从领口塞入贴身的衬衣中了,然后紧了一
格皮带,防止它掉出来。当他确信万无一失,也不可能再被对方夺走后,才从地
上捡起自己的帽子,用帽子拍打身上的土。

    他一边拍打,一边看了对方一眼,见对方仍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上,满脸是
土,双眼还紧紧地闭着。

    对方的一只手,缓缓地向一个衣兜摸去,又向另一个衣兜摸去。那只手,连
同那条手臂,软弱无力地从对方的身体上滑下,伸展着。

    他看见那只手紧紧地抓了一把土。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强盗。

    他立刻走过去扶起对方,用手拍打对方身上的土,然后捡起对方的帽子,替
对方戴在头上。

    对方请求道:“你给我吹吹眼睛。”

    他就给对方吹眼睛。

    眼泪从对方眼中淌了出来。

    “好点么? ”

    “好点了。”

    对方擦眼泪,那张脸立刻变得很肮脏。

    他从兜里掏出了二十块钱,低声说:“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方推开了他的手:“我说过,被你抢去,我认了。”

    对方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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