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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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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顷刻关上,婴儿的啼哭被切断了。有什么人在院里劈柴。劈几下,喘息
一阵;喘息一阵,又劈几下。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找谁呀? ”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妈,咱家院门外站着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不说话,可还守在那儿不走。”
“找你哥的吧?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谁知道! 不进屋就让他在那儿等着好了……”屋门又开了一次,显然那少
女进屋去了。
“这丫头……”老太太嘟哝着。吱呀,慢慢推开院门,问他:“你可是找我
们志松? ”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找别人? 这一片的人家没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个姓
名,我领你去。”
“我就是找你儿子的! ”他本想暂时离开,可竞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说了他
也并不后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
“那还不快进屋? 大冷的天,别在外边冻着啊! ”老太太没听出他的口气不
对头,往小院里推他。
他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院子。老太太一边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边继续往屋
里推他。
那少女从屋里走出来,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从地上拿起斧
子,接替她的母亲劈柴。
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进了屋里。
屋内光线很暗。他刚一迈进屋时,不能适应光线的反差,只觉得眼前黑咕隆
咚,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门口,怕撞在家具上,老太太却抓住
他一只手往前拉他。
双眼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厨房和正屋子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破旧的
门帘撩在门旁。屋里有扇窗,却不知为什么用碎砖砌上了,还没有抹上墙泥。屋
顶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阳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
窗四周吊着几个罐头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内,那声音也
就不无区别,奏着单调的音乐。
几分钟之前,他,这个专执一念的复仇者,是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迈人
这个人家的门坎的。但是这会儿,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
“他妈的这么个老太太……”他对自己有点恼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
仍插在衣兜里,更加谨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
“我们这个家呀,生人进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 ”老太太自言自语,用
衣袖将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对他说:“坐吧,孩子。”
椅面并没有灰尘。老太太不过是用那一分明习惯了的动作,表示待人接物的
热情和诚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 ”
“坐呀! ”老太太又对他说,并又用衣袖像刚才那样擦了一遍椅子,然后慈
祥可亲地瞧着他。
“赶快离开! ”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识却违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
种母亲般的目光的注视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6
他不安地打量这间狭窄的屋子。家具很破旧,但摆得很齐整。
他曾怀着各种复仇的动机,闯入过无数个家庭。他具有着一种特殊的心理反
应,凡是跨进那些和他家的状况类同的人家,他心中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与这一
家人的贴近感。他对生活的观察经验告诉他,谁家有女儿,谁家便干净清洁些。
他不禁朝挂在墙上的那少女的书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 还是高中生? 他妈的
什么人都幸运地有个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这时才发现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将小被蹬开,两条小腿轮番向空中踢,
咂咂有声地吮着指头,吮得有滋有味。一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盖一个公共厕所,
盖得离哪家近了,哪家就闹事。后来就盖在咱们窗前了,那时候志松还没返城呐,
家里就我和他妹妹。咱们老实啊,不敢像别人那么闹事,我和他妹就捡了些碎砖
头,把窗砌了,街道上过意不去,给开了个天窗,还给了五十元钱。钱,咱们是
没要,咱们又不是图的钱。不过想着有个公共厕所,街前街后,左邻右舍方便些
……”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橱里端出盘瓜子放在桌上,又说:“嗑吧,这是过年
那每人一份儿。志松早回来几天,还能多一份儿! ”见他不去动,就抓了一把给
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过去。
“这小东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老太太又去给孩
子盖小被。
“赶快离开! ”他第三次命令自己。
老太太给孩子盖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双手轻轻按住孩子的两腿,望着他,
问:“你和我们志松一个连? ……”看来她有不少话,想跟什么人唠叨。
“哦……是……”他哑声回答,觉得嗓子很干,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么不嗑爪子呀,是和我们志松一批返城的? ”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总不能像个贼似的逃掉,得走得体面点。他这么想,
便对老太太点了一下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可真让当
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 你们在北大荒的时候,当父母的昼盼夜盼,盼着你们有一
天能返城。这不,你们忽拉一下全回来了,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家里没个住处,
自己没个工作,待业到哪天是头哇? 你们好几十万,城里一下子也没那么多现成
的工作让你们干呀! 听街道的干部们开会时讲,城里还有十多万待业的呢……”
那少女进屋了,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妈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给
你添了愁根似的! ”边说边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妈,您瞧他笑呢,他笑呢! 你可真好玩啊! 不许吮手,不许吮手,不许…
…”少女喜欢地想将孩子抱起来。
“唉呀烦死了! 他又没哭,你抱他干什么! ”老母亲推开女儿,望着他这位
“客人”继续唠叨:“愁不愁死! 我们志松还抱回一个孩子,说是和他同连队一
个知青的孩子,托他抚养的。他又不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就能代人抚养孩子
呢! 我听了就有点不相信。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真是犯疑啊! 可儿子大了,也不好追三问四的
了……“
“妈! ……”女儿制止母亲说下去。
“别管我! 对你哥一个连队的人说,又不是对外人说。”老太太抬了一下手,
那孩子又将小被蹬开。老太太连忙再给孩子盖好小被,仍旧用双手轻轻压住,望
着他说:“你大概准能知道点底细吧? 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娘。无论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大娘都不会责怪志松的……我这当妈的,天天给这孩子喂
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里边却一片糊涂……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
扭过脸去。
“妈,瞧您! ……”女儿搂着母亲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亲脸上的眼泪。
老太太轻轻推着女儿:“劈柴去,去! ”
“斧头让木柴夹住了! ”女儿小声说。
“我帮你拔出来! ”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里,少女也跟到了院里。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
这个人可真是的! 不帮我把斧头拔出来了? ”
他犹豫一下,弯腰用双手握住斧柄,连同夹住斧头的那块木柴高高举起,狠
狠砸下,几下便将那块木柴劈开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来劈柴你还挺行的呢! ”少女对他大加夸奖,发现从他兜里掉到地上的
匕首,捡起来欣赏了一会儿,奇怪地问:“你身上带着它干什么? 我哥哥也有一
把,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不过没有鞘。”
他默默从她手中拿过匕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伤? ”少女低声问,跟在他身后送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门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哥哥回来后,
要不要告诉他去找你? ……”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就那么走掉了。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竟
站住,回头望着她,说了这么一句:“不必告诉他,我会再来找他的……”
说罢,颠着脚步走了。
他刚刚拐过这条不成其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实行报复的人。
他们像棋盘上互相逼住的两个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找我的。”王志松直视着他,“我听说过你从前大名鼎
鼎的绰号。”
他心中的仇恨,刚才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似乎被一个老太太唠唠
叨叨的话和慈祥亲切的对待平息了许多,由于面对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强
起来。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柄,踮着脚,一步步向对方走近。
王志松不动,直视着他,毫不畏怯地说:“离我家太近了。”
他站住了。一时不明白王志松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熟人看到,会跑到我家去告诉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会受到惊吓。”
王志松镇定地解释。
孝子之心无论在任何时刻都具有打动人的力量。郭立伟的心弦像被谁的手指
轻轻拨动了一下。对方的母亲刚刚还把他当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说了那
么多不见外的话,他不能不考虑对方的话。
“我们到路基那边去! ”他低吼了一声。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点点头,转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样的你别溜! ”他紧跟在王志松身后。
一个正常人的蹬坡速度毕竟比一个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松听了他
的话,等着他跟上来。
他们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时跨过铁道,走下路基另一侧。
他脚下碎石滚动,差一点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松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了他
一下,他才没有滚下路基去。
当他们的双脚都接触到地面后,又开始互相盯视着,对峙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无法忍耐这种沉默,终于爆发般地吼叫起来:“你他妈的动手哇!”
王志松的眉头耸了一下,说:“你打不过我,何况是你找到我头上要打架的。”
王志松的话刚说完,他便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们像在战场上殊死搏斗的敌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难解难
分,谁都没占什么便宜。
王志松是在让着他。他完全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打得对方一时半会儿爬不
起来。但他不愿那样。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会像他一样,找到一个什么人头上打这一架——这种
想法从一开始就盘绕在他头脑中,摆脱不开。他认为自己的报复无可指责,对方
来向自己报复也无可指责,他和对方都是在履行什么。这种履行都不是目的,也
不能称之为手段,一种行为而已,一种有血性的男人们必然的行动。昨天自己有
理,今天对方有理,所以他不忍伤害对方。昨天对方的哥哥表现出甚至可以说是
高贵的让步,今天他要向对方表现出同等的让步。
郭立伟一开始并不想动刀。而当他明白自己只靠拳头不可能击倒对方,想动
刀的时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对方却没有发现。
他又一次向对方扑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滚动了一片,没遭到王志松还击,便
绊倒了。他趁机从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头凶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7
王志松机敏地闪过,顺势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这个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复仇者当面打去,对方后退数步,还是站立不稳,倒下了。
对方刚欲爬起来,他跃到对方跟前,击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双拳左右开弓,如同一个拳击运动员,将对方的头当成了练拳的沙袋。
对方双手撑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挣扎,站不起来了。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
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我怎么这样狠?!……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间一阵悸颤。
“我不能被你杀死! ……”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 我死
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
蛋! ……”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 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 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 但
你不能杀死我! ……”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 你他妈的捅
啊! 你复仇吧! 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
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
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动也未动。
“慢! ……”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个和你
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 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
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
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
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
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
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
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 我为她留在北大荒! 我心中只有她
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 别人嘲笑
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作
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竞和你的哥哥结婚了! 我们
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 我恨她! ……”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 ……”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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