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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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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
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
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
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
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
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
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人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 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
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
前!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
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
竞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
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
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
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
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
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
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
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
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
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
“歌唱家? ……”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
“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就是
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
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
“没听说过? ……”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
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9
“别唱! ”巡警喝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
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 写得
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
“拿工作证来! ”
“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
“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
“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 ”
“对,对! 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说你是歌唱家?!”
“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 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
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 您怎么不知
道郭颂这个名字呢? ……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
聚会,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样,是不是? 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
是不是? ……”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 ”
“没有没有! ”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
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 ”
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
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 ”
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们算是朋友喽? ”
“当然! ”
“离家还远吗? 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
“不必。我就要到家了。”
“走吧! ”
“嗨咿! ”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
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
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
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
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
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
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
“你为什么哭啊? ……”他耳语般地问。
妻转过身去。
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 ”
“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
…”
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
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
“丢就丢了吧! ”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
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
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 他此时此刻是什么都不愿去
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 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
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
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 ”
“我也是。”
“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 ”
“我也是。”
“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
“我也是。”
“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
“我也是。”
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
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这世界在
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
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
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
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
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
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做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
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
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
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
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
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
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
“我真是害怕极了啊! 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地待业下去……果
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 ……”
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
第四章
1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一百万人,几百万
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巨大的穹顶之下,像一家人一样;倘若他们都能够成为自己命
运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够的能力抗拒社会的任性对他们命运的摆布,那
么城市将会变成怎样的舞台呢? 仇恨,这种由高级思维和可怕情感而对人类心灵
产生的彼此具有诱发性的污染,是否会消除呢? 由此而导致的种种悲剧是否会从
社会的节目单上减少一些呢?
呵,你这年轻的城市,你这三百万儿女的母亲呵,当你目睹你的孩子们之间
由于受命运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产生彼此杀戮的动机时,你又为什么那样麻木
那样无动于衷地缄默着? 难道你对他们的爱由于他们人数众多而变得如冰一样冷
如水一样淡了么? 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你的脸转向这一条在昨天热闹的喜剧和严
峻的悲剧同时发生过的小胡同呀! 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视到那个残留着花圈的灰烬
和喜庆的彩纸屑的院落呀! 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从贴着双喜字的倾斜的门和低
矮的窗传人寒酸的新房啊! 你看到了么你? 你的一个孩子,由于仇恨的作用,又
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间未经探勘的险境,不在大陆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们的头脑和心里。
某些人的人格防线一旦受到袭击甚至被突破,他们心底里激起的报复的狂飙是猛
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伟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实行报复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荡呼
啸。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报复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冲腾一次。它
是那么样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间造
成一种真正的风暴!
受伤的蚌用珠来补它们的壳。
郭家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是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受的种种屈辱和艰难岁
月所沉淀的同质岩层。
十几年前,他们家这一带的小街窄巷,还都没有下水道。各家各户的脏水,
是靠脏水车运到市郊的下水道总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脏水车的,是一匹
瘦骨嶙峋的老马,伴着这匹老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亲。父亲手持木梆,
蹒跚地跟着老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机械地敲着,在每一个大杂院前都必须
停一阵。
各家各户的人听到梆声,便从家中拎出或抬出脏水桶,倒人铁箱式的脏水车。
他们家原先并不住在这一带,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贫困。
甚至还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他们的父亲,曾开过一个卖杂货的小铺子。小
铺子归公后,家中曾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父亲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后来,
他们的父亲由于贪污罪被判了刑。当警车开入他们家住的那条街道时,弟兄俩和
许多小孩子一块儿跟在警车后面奔跑,一块儿呼喊:“抓坏人喽! 抓坏人喽! ”
警车却在他们家门外停住了,父亲被铐着锃亮的手铐从家中带出来,押上了警车
……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弟弟九岁。
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是一个贪污犯。他们幻想着明天,后天,最迟大后天,会
有另外一辆车,当然不应该是警车,将父亲送回家。
警员们会羞愧而负疚地当众向父亲,向母亲,也向他们赔礼道歉,郑重地为
他们家恢复名誉。
倒是有另外一辆车开到了他家门前。不是送回父亲,不是来为他们家恢复名
誉。
而是查封他们的家。
父亲果真是一个贪污犯,而且是一个长期贪污,多次贪污的贪污犯。
父亲已在法律面前低头认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亲在外还供养着一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产、家具、存款都统统被没收充公了。
母亲不得不带着他们来到这条小胡同这个大杂院住下。
他们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尊敬对父亲的血缘之亲骨肉之情,连同“父亲”两
个字从他们快乐的儿童世界中抹掉了。羞耻如同厚厚的茧壳一层层缠裹住蚕蛹,
从此缠裹住了他们还未接触过任何丑恶的幼小心灵。他们不能理解那个在家中似
乎对母亲很体贴,在邻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亲,原来竟是一个伪君子。这种忍
心的欺骗使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对生活可怕又可耻的另一面受到强烈无比的震撼。
他们从此变成了两个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亲由于生病提前三年获释。
母亲居然还将父亲接回了家! 弟兄俩不跟父亲说一句话,也对母亲产生了鄙
视,对母亲变得粗暴起来。父亲卑下地承受着儿子们对自己的惩罚,母亲隐忍着
儿子们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两兄弟都没有加入“红卫兵”。
他们自认为是比那些“走资派”、“右派”、“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臭
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更卑贱的人。那些子女们也还有暗中互相同情的伙伴,而他
们则属于“坏分子”的后代。“坏分子”的内涵除了贪污犯还包括盗窃犯、抢劫
犯、强奸犯、诈骗犯。他们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社会的垃圾桶里。
按照“给出路”的政策,父亲成了这一带赶脏水车的人,一个哑巴似的最负
责的赶脏水车的人。
父亲每天在这一带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时问,从未早过或迟过一分钟。是
想以此向人们表示忏悔? 还是想以此获得人们的一点怜悯? 只有父亲自己心里知
道。从没有谁对父亲表示过什么,他在人们眼中与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没有区别。
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生命力是很强的,并没在哪一天如人们担心的那样突
然倒下。父亲却在有一天帮一个女人拎起脏水桶往脏水车里倒时突然倒下了。脏
水泼了他一身,再也没爬起来。
兄弟俩的耳膜又开始熟悉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像木梆声一样单调,但绝不如
木梆声那么脆响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母亲纺石棉线的声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满屋飘飞着白雪
般的石棉的飞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会神地解数学题或几何题,仿佛社会
上发生的一切“轰轰烈烈”的事件都与他毫不相干,他要独自进入一个数学或几
何的世界里去似的。而弟弟则缩在墙角,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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