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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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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汉子正卖得顺心之至,姚守义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又找什么别扭啊! ”
“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姚守义不管那汉子愿不愿意,扯着那汉子的衣
袖,将那汉子扯到了远处。
“守义,你小子今天成心扫大家伙的兴是不是? ”
“小姚,你就这么当官吧,没你好! ”
“哼,什么东西! 他那是在这儿找当厂长的感觉哪! ”
工人们纷纷喊叫。
也不知姚守义究竟跟那汉子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一走回来,就从车上将那
些木料扔下,口中连连说:“不卖啦,不卖啦! ……”
推车便走。
“嗨,别走,别走! 别听那小子吓唬你! ”
“老子白排这么半天队啦? 不许走! ”
工人们不放那汉子走。
“买卖自由,买卖自由,诸位行个方便! ……”那汉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
硬是推车从后门走了。
群众愤怒地瞪着姚守义。他从他们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种曾有所领教的敌意,
这使他联想起当年给厂里提意见,反对用木料换大米的事。然而却并不像当年似
的,觉得他们有多么的可怕。倒觉得他们更像些被大人宠惯坏了的孩子,错误地
认为大人软弱可欺,有点不识好歹。
他对他们说:“上班时间,你们居然擅离职守,在厂里排起大队买木耳,老
厂长在位,你们敢吗? ”
他们沉默着,轻蔑地瞪视着他。
有几个嘴里嘟嘟哝哝地欲走。
“都别走! 谁走扣谁这个月的奖金! 姓姚的敢说敢作,不怕你们哪个拎把菜
刀砍我! 较起真儿来谁砍了谁还不一定呢! ”
欲走那几个不走了,抱起了膀子。那架式是,姚守义你小子有什么威风尽管
抖抖看吧! 然而毕竟有人畏惧了,毕竟有人惭愧了,毕竟有人向别人背后闪了。
他扫视着他们,目光落在一个有把握支使得动的人身上,抬手一指:“你,
找个盆,端半盆水来! ”
那人一声不响地就去了。
众人却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们眼中蔑视的敌意的目光,有了几分迷惑。
一会儿,那人端了半盆水来,放在他脚旁。
他将手中那把木耳撒在了盆里。
不迷惑的也迷惑了,迷惑的更迷惑了。
几人走到盆边,蹲下围看。看片刻,仰视姚守义。
姚守义不动声色,观天而已。便吸引更多人走到盆边,或蹲或立,也伸长脖
子看盆,仿佛盆中有只金龟。
姚守义估计木耳在水中泡开了些,这才望向众人嘲道:“木耳哪儿的最好?
北大荒的! 我在北大荒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木耳的成色如何,仔细一看便知! 那
人卖的木耳,起码掺了三分之一的假。假木耳叫地耳子。就像假海参叫‘海茄子
’! 而且他还掺了沙子! 木耳泡开,席上铺层大粒沙子,暴日一晒,木耳就把沙
子裹起来了! 一斤木耳起码裹二两沙子! ”说罢,他俯身从水中捞尽木耳。
众人但见水底一片沉沙,个个顿足,大叫“上当”。有些人气不过,欲追那
卖木耳的汉子。
姚守义厉声喝道:“哪个敢出厂门一步,今天我就拿他做个典型! 贪便宜没
好货,活该你们这么许多人上当受骗! 都立刻给我回车间去! ”
工人们众怒化作羞臊,纷纷离去。
邢副厂长的夫人和秘书小王,率领科室一帮女性,疾奔而至。
姚守义往当路一站,板着脸道:“你们来迟一步,好事没赶上! ”
她们垂头丧气向后转。
新厂长一肚子的怒气,终于觉得平息了些许。想起局长的“群众观点”,内
心对局长肃然起敬。认为那是很正确的观点。同时因为行使职权,小心地整治了
他的基本“群众”一次,心中不无领导者的畅快。这原本是怪不得他的事儿,谁
叫他们太目中无人,拿他不当成个厂长看待? 望着女人们,他忽然笑了,又觉着
自己的做法未免太孩子气,有点儿失了自己的身份。
吃罢午饭,姚守义决定下达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将厂后门用砖砌死。
他抓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下。
“要哪儿?!”一个怒冲冲的男人的声音。
“维修队。”‘“找谁?!”那声音震他耳膜,他不由得将话筒离远了耳朵。
“找队长……”
“我就是! 你哪儿? ……”
“调主! 再调! 甩啦! 操,又抠你们底! ……”一句句兴奋之至的吆喝夹杂
着手掌拍击桌面的声音传人话筒,显然正玩扑克。
“往外掏票子吧! ”
“输急眼了怎么的? 不就是一张‘大团结’嘛! 还没赢你老婆孩子哪! ”
“给你! 接着玩! 不玩不行! 老子得捞回来……”
分明还是带赌的。
姚守义瞅瞅话筒,听得发愣。
对方却把电话放了。
他接着又拨。这一次好久才有人接,仍是同一个男人。
“我找你们队长! ”
“我就是! ”
“带上你的人,把厂后门用砖砌死,现在就去! ”
“你谁? ”对方语气压低了些。
“我……”他想说“我是厂长”,但很不习惯这么说,犹豫片刻,说的是
“姚守义”。
“姚守义? 姚守义是谁? ”
对方这么一问,“厂长”二字,他是更有点难于出口了,半天才说:“前几
天讣告上,名字排在治丧委员中第一位那个姚守义。”
“噢,听说过。你当管理科长了? ”对方似乎奇怪于居然不知道他当“管理
科长”了。
而他更奇怪于对方居然不知道他当厂长了:“三天前的全厂大会你们都没参
加? ”
“三年前的全厂大会我们维修队都没参加! 我们才不参加厂里的什么会。姚
科长,今天干不成了,改天再说吧! ”
“今天怎么干不成了? ”他索性便以科长的身份质问。
“今天嘛,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 好,好,是个借口……”姚守义缓缓放下了电话。
秘书小王坐在他对面将一根手指担在桌上,用小刀刮指甲上褪了色的指甲油。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抓起电话又拨号码。
6
“喂,找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出了对方是徐淑芳,却不愿说出自己
是姚守义。
“麻烦让曲秀娟接电话。”
“你是守义吧? ”
“是啊……”
“听秀娟说你当厂长了? 怎么样? 如今当官也不太容易吧? ”
“正领教着呢! ……”他叹了口气。
“好,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找秀娟! ”
不多时,曲秀娟接了电话:“什么事儿? ”
“秀娟,我这儿,正开展工作呢……”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
“想……请你……给我们车间里那帮小兄弟挂个电话,告诉他们,我需要劳
他们大驾。”
“有给我打电话这工夫,你不是自己就找到他们了! ”
“我……不知为什么他们有点冷落我了,你的情面不是比我大嘛! ”
“你的事儿,往后别找我! 能当下去你就当,当不了趁早别当! 我不管! ”
“喂,秀娟,秀娟……”电话断了。他放下听筒,坐在那里瞧着电话发呆。
小王抬头看他,四目相对,她扑哧笑了,他亦苦笑。
“厂长,上午……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 ”
“我没往心里去。”
“你这厂长当得也真够难为的了! ”
“难为倒不难为,就是缺少吹喇叭抬轿子的。”
“还不难为? 都开始向老婆求助了! ”
“小王啊,你过去给邢副厂长办事,往后给我办事吧! 厂长连秘书都吩咐不
动,不是让全厂看我姚守义的笑话吗? 再说,你爸是‘市改革办公室’的头儿,
你尤其应该支持我开展工作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怪动听的,不无恳求成分。
小王“嗯”一声,红了脸,受了些微感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将织针毛
线收入袋中。
“你爸,平时跟你谈点改革的事儿不? ”
她复抬起头说:“我听我爸讲,改革最大的艰难在于,官僚主义者们训练了
一大批只习惯于听官僚主义者话的人。我爸还讲这样的人好比马戏团的跑马,主
人可以骑在它身上拿大顶,耍把戏,换了个人骑,它就尥蹶子! ”
姚守义频频点头。
“我爸认为改革的首要问题是一个成龙配套的问题。真心想改革的人和真心
拥护改革的群众成龙配套。改革者得有一批自己的群众。厂长,要不哪天我请我
爸到厂里来做一次演说,给你撑撑腰,刹一刹邪气? ”
“不用不用! ……”姚守义连忙摆手。他预想到那后果将必定是她爸前脚一
走,他成了群众的公敌。
电话响了。曲秀娟打来的。她只说一句话:“你去找他们吧,他们向我保证
听你吩咐! ”
姚守义精神为之一振……
三车间的“哥儿们”,聚集车间门口,望着新厂长大踏步走来。
其中一个高声问:“厂长,咱们干什么去? ”
他一挥手:“都跟我来! ”
维修队工房里,一场赌博正进行在将亮底牌的节骨眼上,姚守义率人撞门闯
入,赌徒们一时愣住。
“哪个是队长? ”姚守义忽然感到权力使人威严。
“我是,我是……你……科长? ”赌徒中的一个,放下牌,趁机抓起钱,慌
慌地往兜里揣。
“科长? 姚厂长姚守义! ”三车间的一位“哥儿们”厉声纠正。
“厂长? 我还不认识。”维修队长嗫嚅着。
其他赌徒面面相觑,也不由得一个个放下牌,边抓钱往兜里揣边站起来。
“厂长不认识你情有可原,你不认识厂长是错误的! ”车间的另一位“哥儿
们”对其大加训斥。
“一回生,二回熟,这不就认识了……厂长您请坐……”
工房内又脏又乱,乌烟瘴气。维修队长拖过一把椅子,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
椅面儿上的灰,殷勤之至地请姚守义坐。
姚守义不坐。。
他说:“从现在起,你被罢免了。”
维修队长顿时懵了。
“罢免你懂不懂? ”
“懂,懂……但我是厂部任命的……”
“我代表它。”
“这……厂长,我看不合适吧……”
新厂长冷冷一笑:“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好了! 把你们进行赌博的钱都掏出
来,给我乖乖放桌上。”
车间的“哥儿们”们齐声发吼:“听见没有! ”
赌徒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将刚揣入兜里的钱掏出,驯服地放在桌上。如果厂
长单独而来,他们未必肯。但新厂长带了一批护驾的来,使他们觉得这位新厂长
很惹不得。也许他发一句话,那批护驾的就会一哄而上,将他们扭送到派出所去。
赌博无论在家里在厂里,都是法律禁止的。这点常识他们还知道。派出所对赌徒
比新厂长更威严,这一点他们当然也想象得到。
姚守义将钱全部拿起,点点,交给一个“哥儿们”道:“不少呢,二百多!
给工会,做工会的活动经费了。”
赌徒们敢怒而不敢言。
“都给我到后门干活去! ”
赌徒们不情愿地拿起工具。
新厂长又对他的“哥儿们”说:“他们干,你们看着他们干,不许他们偷懒。
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不许任何人再通过! ”
“走吧,走吧! ”
“厂长不处分你们,对你们够开恩的啦! ”
他的“哥儿们”催促着赌徒们。
顷刻,都走了出去,工房里只剩下姚守义和维修队长。
“你还愣什么? 也干活去! ”
维修队长哼一声,一脚踹开门,恨恨而去。
“妈的! ”新厂长突然一脚将赌桌踢翻。
姚守义回到厂长办公室,坐下定了定神,见笔筒里有毛笔,桌上有墨盒,便
打开墨盒,取笔在手。这找那找,找不到一张白纸,秘书小王又不在,他不得不
站在走廊叫邢副厂长夫人。
“厂长,什么事儿? ”那女人光探出一颗头。
“请你立刻找一张大白纸,一瓶糨糊送过来。”
一会儿,那女人送来了纸和糨糊。
姚守义铺开纸便写,那女人站在他对面瞧着。
通知为整肃厂纪,兹决定将厂后门封堵……
7
刚写一行字,那女人开口道:“厂长,当初开这后门可是老厂长和我们老邢
决定的,是为了方便工人上下班什么的,你刚上任就给堵了,怕不合适吧? 再说
全厂工人也不会答应。”
他一听,住了笔,抬头看着她说:“是吗?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老厂
长在时订的制度现在还行得通的我就坚持,行不通的,我有权更改,这也是我当
厂长的职责。堵后门是为了厂里的安全保卫,也为了严格劳动纪律,工人们会理
解的! 你说呢? ”
那女人讪讪一笑,说:“我倒没什么,我是替你着想。既然你厂长有权,也
用不着我多管闲事,哼……”说完,她悻悻然地走了。
姚守义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沉思了片刻,挥笔将通告写完。之后他亲自
将通告贴在了厂门前的告示板上。
老门卫从传达室小窗口伸出头,望着“通告”对年轻的新厂长说:“行,你
还想着替我干件好事儿。就凭这件事儿,赶明个你被撵下台了,我不冷落你。要
不,我才是个多余的摆设呢! 上月一天夜里,公安局的忽然来大搜捕,从咱们木
材仓库逮走好几个小流氓,那儿都成了小流氓的免费招待所啦,全厂却没谁发现
过! ”
姚守义自信地说:“能把我撵下台的人,还没长大呢! ”
他回到办公室,刚坐定,厂前门来了邢副厂长。
邢副厂长扶着自行车,看着那“通告”,冷笑着说:“这是堵广大群众的方
便之门嘛! ”说罢,就要跨上自行车往厂后门骑。
老门卫踱出传达室客客气气地跟他打招呼:“邢副厂长……”
“别再叫我邢副厂长,我是局里的外联办主任了! ”
“噢,那是高升了呀! 下班这么早? ”
“没上班,到医院咬牙印去了! ”
“回家? ”
“不回家回哪儿? ”
“回家绕厂外吧,后门儿正在堵呢! ”
“正堵呢不是还没堵死吗? 还没堵死我今天就还从后门过! ”
他没好气地回答,骑上了自行车……
老门卫独自摇摇头,走入传达室,给姚守义打电话:“厂长,有个人,我拦
不住。”
“谁? ”
“邢大头啊,他说是堵了广大群众的方便之门。”
“随他去吧! ”
这时,邢副厂长到了后门。堵后门的砖已经砌了一米多高。
他下了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一个工人:“把我车弄过去! ”
他命令的正是三车间的一个工人,姚守义的小“哥儿们”。后者二话不说,
举起他的车,放到一米多高的砖墙那边去了。
“拥我一把,帮我过去! ”
“您也过去? 姚厂长说了,从砌第一块砖开始,任何人不许通过。”
“我不是任何人! ”
“那也就是说,您不是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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