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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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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知青走光了,河里的鱼多了。’河里的
鱼真是比你们当年在时多了,当年都快被你们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来。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从小俊的话中得到证实,证实她记忆之中那种沉淀了的
诗意是的确存在过,并且仍然存在着的。
可小俊的话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还当管理员? ”
小俊又笑起来:“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还称他管理员呗! 营长死了,你这
位教导员返城了。营部那排房子空着没人住,一半儿做了几户人家的猪圈,另一
半儿塌了。没有什么营部了,他管理谁呢? ……”
“营长……死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
“嗯。”
“什么时候……死的? ”
“去年。”
“病死的? ”
“不是。吊死的。”
“被人害了? ”
“没人害他。害他干吗? 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还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
机和一台美国的联合收割机。别人劝他别那么大的胃口,可他不听劝。说,几十
年的老农垦了,难道怕被土地坑了? 结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麦子比着长。
年终一结账,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种人哪受得了这个呀! 原先土地也坑人,
但坑的是大家伙,人人照样拿工资。现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
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去了,给他来了封信,提出坚决要和他离婚,结果坑他一家
不就变成坑他一人了么? 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 谁也帮不了他度过这一关。
他想不开,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从房梁上放下来的时
候,还满身酒味呢……大姐你怎么了? ”
“我……头昏。”
“大姐你……躺会儿吧! ”
“不,不用。”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人洗漱间。
她怀念营长。这么多年来,她此时才真切地怀念营长,觉得太对不起那个男
人而怀念那个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从一个离他不太近也不太远
的地方观察他,而又不被他发现。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吸那种劲儿冲极了的黄烟叶,北大荒人叫那种烟
“蛤蚂炮”。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光着脊梁穿绒衣。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习惯于蹲在哪儿瞅定一个什么不相干的东西发呆。全营一
千多知青几天之内走得只剩下了三个,她想知道他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想知道
他背着人偷偷哭过没有? ……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宽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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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从来没有。即使在当年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压
迫心灵的夜晚他真的将她“铆上”了——北大荒人是这么说那种事的,她也不怨
恨他。因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她主动将自己送上门的。那是她
心甘情愿的。
她从没爱他。
他亦是。起码在那一个夜晚之前,那一个夜晚之前,他像别的男人们一样,
似乎从不认为她是女的。
之后她不敢肯定了。
之后他恨他自己。
因为他开始蔑视自己。从内心里不再将自己当人看,不再将自己当一位党员
和一位营长看。而在人前却更加表现自己是一名好党员和好营长了,企图减轻自
己的罪。
她从不认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从不认为自己有罪。她没诱惑他,他亦没
诱惑她。在那一个寒冷的孤独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独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儿去寻找到一点儿温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
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谁都说不定会死,但她从未想到过他这个男人会
死。会自己吊死自己! 为什么偏偏要吊死自己? 为什么不是别种死法? 十年中她
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只是想,并不愿死。如今他死了。他宽恕我了么? 他始终
不肯宽恕我么? 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着他就是恨我? 为什么? 为什么恨我? 他永
远地带走了一个谜底。
她觉得他带走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带到泥土中去了。谜底会
腐烂么? 像人或动物的尸体一样? ……
回忆呢? 回忆也腐烂么? 我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 躲谁? 躲什么? 躲我自己
的回忆? 还是躲小俊讲的现实? ……
她开了洗漱间的灯。灯光将壁镜晃得锃亮,锃亮的镜子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
难怪小俊那么吃惊! 她觉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什么腐烂的东西似的。她下意识
地拧开水龙头,抓起肥皂洗手。接着洗脸……
“大姐,大姐……”
“喵……”波斯猫挠洗漱间的门,叫声里有种幸灾乐祸的歹毒意味。
用凉水洗过的脸,更加苍白了。
“大姐,大姐……”
“喵……”
她从毛巾绳上一把扯下毛巾,使劲擦手,擦脸。像是要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什
么东西上擦掉一层锈。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洗漱间,小俊神色惶惶地瞧着她:“大姐,你究
竟怎么了? 你脸白得吓人。”
“没什么。就是一时头昏……最近常这样……”
波斯猫挠住她裤角,她用鞋尖将它挑出老远。她复走入卧室,躺在折叠床上,
枕着被子。
“你家承包土地了么? ”
“嗯。”
“收成呢? ”
“还好。我爸那人稳,他量力而行。不像营长那么逞能。大姐你不知道,地
一旦承包给自家了,望着它,那么一大片,你觉得你像只田鼠。全家人的指望都
在那一片地上,就不由你不怕它。我就怕地,我爸也怕。我爸常说:‘不成想我
们这些修理了大半辈子地球的人,以前看地不过手里一团泥,咋捏弄咋是,捏弄
不好也没什么关系。
如今却怕起地来,要是侍候不周到它,营长就是我们的下场! ‘我们全家人
都不敢懒,一年四季扑在那块地上,累死累活地和它拼命。“
“小俊,讲点别的吧! ”
“嗯。那我给大姐讲点别的……前年有十几个北大荒知青返回北大荒,总局
请回去的,说是‘探亲’活动,都当了作家、记者什么什么的了。我爸见过他们。
那天晚上,我爸都睡下了,被人叫起来。说是他们要参观美国进口的大帐篷,要
我爸去发动充气机。
那充一次气得几百升柴油呢! 那天充气机有毛病,好不容易充起气来,他们
才进去一两分钟就出来了。白白浪费几百升柴油。那东西充气快,半个多小时就
差不多充起来了。放了气收起来可就麻烦了。我爸忙了大半夜,回来气哼哼地对
我们说:‘他们这哪叫“探亲”! 一个个衣锦还乡的样子! 妈的这号的往后趁早
别花钱请他们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还吃西瓜。没到下瓜的季节。没到下瓜季节
也给他们摘了两麻袋。结果呢,第二天早晨他们离开后,他们住的那房子周围,
哪哪扔的都是切两半的没红瓢的瓜。老职工们见了心疼,捡回家去吃。听人讲他
们里还有人说这样的话:‘北大荒当年亏我们的,我们回来怎么吃怎么喝都仗义,
甭客气那个! ’大姐你说北大荒真亏你们的吗? 当年就那么个年代,就那么个条
件,你们城里人去受了点儿委屈,也不是北大荒的罪孽呀! 、好歹你们挣的是工
资不是工分吧? 遇上多么不好的年成,也没少开过你们工资吧? 要怨恨也别怨恨
北大荒呀? 是不是大姐? 当年不是我们北大荒人到城里花言巧语将你们骗去的吧
? “
“不是。”
“当年你们许多知青是怀着一颗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心自愿去的对不对? ”
“对。”
“我爸说,你们去了,我们敲锣打鼓欢迎你们。腾出房子给你们住。你们受
苦受累,我们和你们一样。好点儿的工作,都是你们知青的份儿。有几个我们老
职工的子女们能摊得着? 因为你们文化比我们高哇! 你们忽拉一走,学校没了老
师,拖拉机没人会开了,卫生所没人看病了;没有了电工,没有了机修工,没有
了会计,没有了搞农科研的;麦子收不回来,菜长在地里,我们怨谁呢? ”
“……”
“探亲‘那伙里,有一个在北大荒呆了还不到半年,就仗着他老子是部队的
官儿,’走后门‘参军了。大姐你说他探的什么亲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亏他什么
了啊? 大姐你说北大荒冲哪方面对不起他啊? 他还抱怨北大荒盖了砖房,修了公
路,有了电线杆子,败了他的诗兴。从国外买这么多先进的农机具干什么? 这地
方永远永远保留着一种荒蛮景象才好。那才真叫入诗入画的地方! 大姐你听这是
人话么? 说这种话损不损呀? 他怎么不说连麦子干脆也别种啊? 横竖我们北大荒
人该像野人似的住在树洞里,见了他这样的人就围上去讨面包渣吃? 让他这样的
城里文明人儿一路坐着大轿车观自然景,高兴胡诌两句诗的时候有诗可作是不是
? ”
尽管其实并没换话题,仅仅换了谈话的角度,小俊却显得不那么被动了,越
说话越多。从那些话中,她听出了积郁在胸的抵触情绪。当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
后,究竟给北大荒造成了什么样的惨重损失? 究竟在北大荒人的头脑中造成了什
么样的具体的伤痛性的思维? 她不得而知,也无从想象。此前她根本就没有这样
想过,若不是小俊这北大荒姑娘当面对她说的这些牢骚甚于亲近的话,她永远也
不会彻底摆脱一个返城北大荒知青那种痼疾般的偏执的受损心态,而从另一种超
越自我得失的更客观的立场进行思考。
她默默地望着小俊,暗想,难道一场历时十一年之久的始于轰轰烈烈而终于
诅天咒地的所谓“上山下乡”运动,造成的不仅仅是一代人延续持久的失落心理,
更是两败俱伤么? 那一片遥远的记忆中的土地受到伤害了么?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 由于我们? 那一些印象淡漠了的在记忆中渐渐模糊了的北大荒人受到伤害了么
? 真的受到伤害了么? 也由于我们? 是啊,是啊,我们是又回到城市里来了,在
苦涩的回忆之中提炼着美好的或感伤的经历。在与个人命运和生活的疲惫不堪的
较量之中忘却我们的伤痛,愈合着我们的创口,平复着被我们各自的积怨啃得凸
凸凹凹的残缺不全的我们各自的品格。而北大荒的土地却是永远缄默的,以其缄
默显示出高贵的矜持。而北大荒人却是永远还要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子子孙孙,
做那片土地的主人,亦做那片土地的奴仆。将他们的后代生殖不息地繁衍在那片
土地上,将他们的汗水一把一把甩播在那片土地上,不论前景如何.。
与他们相比,我们的种种积怨种种失落感种种自以为天经地义理由充足的要
求补偿什么的心态,是不是证明我们太自私太娇贵太矫情了呢? 她第一次这样自
问。
“小俊,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
“嗯。我不说了……大姐你生气了吧? ”
“生什么气? ”
“生我的气呗! ”
“不……我只是想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
小俊有几分猜疑有几分失悔地瞧着她,习惯地要摆弄自己的辫梢,手在胸前
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辫梢可摆弄了,便摆弄裙带。
“喵……”波斯猫的叫声更令她厌恶了。
“小俊,替我喂喂猫。”
“喂啥呀? ”
“喂你那个干面包吧,泡点水。”
“这,我自己吃了。”
她睁开了眼睛,迷惑地瞧着那北大荒姑娘:“你……没去吃馄饨? ”
“嗯。”
“你喜欢吃那干面包? ”
“馄饨一碗三毛多钱,挺贵的,才六个。我要吃饱了不得花一元多钱呀! ”
“嗨,你这姑娘! ……”她一跃而起,走到外屋拎起手提包就出门。
“大姐你哪去? 要是给猫买吃的,我去吧! ”
“我才不那么孝敬它呢! 整天喵喵叫,烦死了! 我也洗个澡去! ”
她在门口站住,拉开提包,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小俊:“工资。给我放抽屉里。”
9
那姑娘愣愣地站立了一会儿,也出了门,伏在楼梯栏上望她,已望不见她,
只听见她匆匆下楼的脚步声。那姑娘回到屋里,拿着钱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扑到
窗口,巴望了片刻,看见她走出楼。
那姑娘离开窗口,靠着窗台若有所思。她从信封中抽出钱来——一百多元。
她冲到门口插上门,将钱揣进了自己兜里。转而冲入卧室,打开大衣柜,将
里面的衣服一股脑儿抛在床上,用床单包起,扎了个大包袱。
她将包袱扛在肩上,倒退着离开了卧室。
她的目光落在录音机上。她犹豫了一下,扛着包袱走过去提起录音机……
姚玉慧洗了近两个小时。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同什么死亡了并且腐烂了的东西接触过似的,这在她
内心深处造成一种特殊的敏感。那更是一种觉得自己被有害射线辐射了的敏感。
并非一个有洁癖的女性觉得自己肮脏了的敏感,它曾穿透过她的心灵,在她的心
灵上留下了灼焦后的疤痕。而那是用药皂和水洗不掉的。她洗着洗着,伏在浴盆
边沿哭了。
她的“最后的停泊地”,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了,距离她更远更远了。仿佛是
一处可以望到而根本去不到的地方。仿佛“海市蜃楼”,美妙又飘渺……
她很长时间没哭过了。
她回到家里,见小俊在拖地:“哎呀小俊,别拖! 我自己来! ”
房间里明亮了许多。
她放下挎包夺拖把。
“大姐我拖! 我干活干惯了,一会儿也闲不住。你刚洗完澡,肯定怪乏的…
…”小俊不放开拖把。
她只好任由姑娘继续拖。
“你还替我擦窗了? ”
“嗯。”
“小俊,你是我的贵客,不许再替我干活! ”
小俊低着头笑笑。
她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柜前梳发,想换件衣服,拉开柜门一看,见内中变了
样子,又问:“你还替我整理衣柜了? ”
“嗯。”小俊拄着拖把,抬头看她,“大姐,你不介意吧? ”
“不介意。你又不是外人! ”她发现小俊仍穿着自己的鞋,便找出一双八成
新的半高跟皮鞋,放在小俊脚旁,说,“你看我,光给了你衣服,连双鞋也没给
你! 这双鞋大姐没怎么穿过,试试跟不跟脚,大小合适的话就归你了。”
小俊站在那儿,拄着拖把换上了那双鞋,来回走几步,腼腆地笑道:“大姐,
还怪合适的呢! ”
她也笑了,说:“你像个城市姑娘了。今晚我带你到我家去吃饭,让我们全
家人都认识认识你! ”
她全家的人都对小俊非常亲热。
离休的父亲,将小俊视为“人民”。而这北大荒姑娘所代表的那些他并不了
解的人民,又是他的女儿当年非常贴亲过的人民。
他对小俊的欢迎是由衷的。
他请小俊回到北大荒以后,问问农场的领导,欢不欢迎他去“安家落户”,
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
小俊保证将这个话带到。还说,以他的资格,起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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