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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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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3
“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
西么? 所以我就砸了。”
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
“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
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碴,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妈来吧! ”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
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
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
呢? 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妈,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
.他走到楼外,忽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张票——一张今天下午一点开庭的市法
院大法庭的旁听票,是一个当警察的哥儿们送给他的。据说今天将要被押上被告
席的,有好几位是本市的体面人物。
他还没领略过法庭气氛的威严。他想,兴许比打斗片更富有刺激性吧?
公判的场面的确值得感受一次,法庭气氛无比庄严肃穆。
第一个被宣判的是一位贪污四万多元的副局长兼什么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
宣判结果——神圣的法律念被告在二十余年的领导岗位上,做过不少确确实
实于人民有益的工作且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有期徒刑八年。
座无虚席的大法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怎么才判八年啊? 真便宜了他! ”
“认罪态度好嘛! ”
“这小子从哪儿请了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 法官们被说迷糊了吧? ”
“迷糊? 那是因为有大人物保! 这桩案子牵扯到的大人物们不少呢! 那小子
都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不保着点,那些大人物们的日子还好得了? ”
“判是判八年,三四年就会逍遥法外哕! ”
严晓东的前后左右,一些人们这么讲。
一位法警走过来,指向他低声喝道:“你,不许嗑瓜子。要嗑出去嗑! ”
慌得他赶紧将口中正嗑着的瓜子吐在手上。法庭的威严气氛使他更加意识到
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非常之渺小的人物,这儿可没谁认他严晓东“哥儿们”。
第二位被带上法庭的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其从容镇定,简直使严晓东心
里暗暗肃然起敬。
“被告龚士敏,一九六四年毕业于建筑工程学院。原系某建筑公司副工程师
……”
居然是一位正宗知识分子! 严晓东精神为之一振,坐得更端,侧耳聆听。
“被告龚某,于一九八五年,辞去原职,钻改革之空隙,将户口迁往农村。
其后,以发展农村联营企业名义,采取请客送礼,拉拢贿赂之手段,两次共从银
行贷款三十万元,从此大过资产阶级享乐腐化之生活,却没花一元钱在正当经营
方面。三十万元于今挥霍尽净……被告龚某,你承认罪行吗? ”
“一点儿不错,正是如此! ”
听不出丝毫悔罪的意思。出言铿锵,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严晓东极想看到被告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无奈这知识分子“龚某”似乎并
不把千余听众放在眼里,始终面对法庭,背对听众,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
也不驼也不弯的身体,顺条笔直地站在那儿。整个儿是一条知识分子好汉似的。
严晓东忽然感到:“这个人的身影怎么这么熟啊! ”他急切想看看这位被告的面
容,于是,就贸然站了起来。
“你坐下! ”又是刚才那一位法警。
他马上坐下,心里却有些不安。
近两三年的犯罪率还真不低,他想。不过和前些年比,成色大不相同了。前
些年,一张宣判布告贴出来,勾红一串儿,流氓犯多,强奸犯多。近两三年,经
济犯多起来了。贪污、诈骗、行贿受贿,非法牟利……几千元是小数,动辄几万
十几万几十万。罪犯也不再往往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了,国家干部多起来了。官
小的是科长、处长;官大的则是局长、厅长、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一级。岂不
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么? 法官威严的声音震击着他的耳鼓:“根据
我国刑法152 条和155 条的规定,本法庭判处大诈骗犯、贪污犯龚士敏死刑,缓
期两年执行……”
“龚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
“没什么可说的。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 但请速死,何必缓
刑! ”
“将龚犯押下去! ”
于是那龚某不卑不亢地就被押下去了。
又引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
“对这样的趁早枪毙算了,为什么还缓期两年啊? ”
“就是。瞧他那副蔑视法庭的傲慢劲儿! ”
“据说因为他还有十几万元没挥霍,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打算留给老婆孩子。
得在枪毙他之前,把国家这笔钱追问出来呀! ”
“还希望他交待啊? 我看他是不会交待的! ”
“你没听他说嘛,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 他那是把人生看得
透透的啦,早有一死的思想准备! ”
“对,对。他不是还说但请速死嘛! ”
“这叫心甘情愿地以身试法啊! ”
“安静! 下面将罪犯……”
严晓东站起来匆匆离开了法庭。龚某被押下去时将脸转向了听众一次。他认
出了龚某,他们曾一块儿吃过几次饭。可在场的“哥儿们”为他们互相介绍时,
龚某不叫龚士敏,而叫龚冰啊! 那顿饭本是以他的名义请的,他忘了带钱,结果
是龚某替他付的账,四百多元。龚某给他的印象豪爽仗义。他总想着要当面还龚
某钱,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曾托一个“哥儿们”代转,可那“哥儿们”说:
“干什么呀! 你这不等于埋汰人家么! ”
没有谁退出法庭,只他一个人往外走。他的表情很不正常,不少人将猜测的
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大概以为他是龚某的亲属。那位法警不知何时转移到了门口,
迎面盯着他,好似盯着一个同案犯,盯得他心怦怦跳。
一走出市法院大法庭,他就在高高的台阶上坐下了,迫不及待地掏烟吸。万
万想不到龚某是个如此这般的大诈骗犯! 他严晓东欠一个大诈骗犯四百多元! 妈
的这世道也变得太凶险了! 他宁愿事情反过来,是自己被龚某诈骗了四百多元!
他觉得自己胃里消化过极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一阵阵地翻腾。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法庭门口是你坐着吸烟的地方么! ”又是那位法警。
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掐灭烟,起身便走……
当他出现在他的回民饭馆里的时候,他所雇用的两位大师傅和三个跑堂伙计
围住他,指着街对面向他诉苦。才半个多月没来查看,街对面竞又出现了一家回
民饭馆的门脸儿,比他的饭馆的门脸儿更体面,使他的生意受到严峻的竞争的威
胁。
“当家的,他们不地道,偷了咱们一份菜谱去! ”
“偏偏在咱们对面开门脸儿,这不是成心想挤垮咱们吗? ”
“当家的,咱们干脆扩建吧! 你甩出几万元起个二层三层的! 要不我们还在
你这儿干个什么劲儿? 冷冷清清的! ”
“两位大师傅不干,那我们也不干了! ”
“吵吵什么? 乱吵吵什么! ”他大发脾气,“我不是还没因为生意冷清减你
们的工钱吗? 扩建不扩建,用不着你们操心,我自有打算! ”‘他从管账的手里
要出五百元钱,接着就抓起电话,想问一个“哥们儿”,那龚某家住哪儿。刚抓
起电话,见大师傅和伙计们都在默默地瞧着他,又放下了。他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打这个电话。如果他们知道了他跟一个大诈骗犯有瓜葛,那他是没法儿继续挽留
住他们的。
“我待你们怎么样? ”
“当家的,那还用问吗? 你待我们是不薄呀! 要不我们为你操心? ”
“正因为你待我们不薄,我们眼见生意被人挤了才发愁啊! ”
两位大师傅说着知近的话。
“我给你们每个人的工钱,都不算低吧? ”
“不低,不低! ”
“当家的,我们可没有再让你加钱的意思! ”
三个伙计立刻表白。
“我这个门脸儿,从一开张起就仰仗着你们,我严晓东是个有良心的人,你
们若也讲良心,别背弃我! ”
“哪能呢,哪能呢! ”
“当家的,你不蹬我们,我们是决不背弃你的! 只是咱们的生意……”
“你们放心,我严晓东绝不是个甘于被谁挤对垮了的人! 不就是竞争么? 没
个隔街竞争的,我还觉着太缺少刺激呢! 你们让我好好考虑两天! ”他说完这话,
就走了出去。
4
站门口,他冷眼望着对面饭馆顾客络绎不绝的兴隆情形,一种近乎仇恨的竞
争心理顿然而起。在某些日子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实际上并非是为赚钱
做买卖,其实是为竞争做买卖,刺激他的已不是钱,而是“争”。也不唯是与具
体的对手竞争,其实是与“竞争”这种促使人无比亢奋的心理竞争。那只能说是
亢奋,绝不能说是兴奋更不能说是昂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心理统治了
他的潜意识。他总想要在潜意识领域战胜它一次,然而每次较量他必败无疑。他
成了它既不甘心驯服又无可奈何的奴隶。
严晓东的潜意识一旦活跃,必定是因为感到了威胁。贫穷早已不能对他造成
威胁,对他造成威胁的是同行强过于自己的事实。
或者更直接地阐明是他自己桀骜的竞争心理。十四万元像十四万层锡纸包裹
着它,故而它是很娇贵的。
“一山不容二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赌口恶气,犹豫一阵,大
步跨过街,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迈人了竞争对手的回民饭馆。
“敌方成员”——跑堂的伙计们( 二女一男,也都是年轻人) 显然并不认识
他。尽管他有点来者不善的样子,却未被当成个特殊顾客对待。已经没座位了,
十几个顾客这儿那儿站着,等座位。
“严老板,您这儿坐! ”几个以往常在他的饭馆里吃饭的工人发现了他,客
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
“你靠边儿站,别碍事! ”伙计们猜测到了他是谁,对他反而更不客气了,
甚至可以说怀着某种敌对情绪。
“怎么? 不欢迎吗? 我又不是来偷菜谱的! ”他偏不靠边儿站。
“你说话掂量点儿! 谁偷谁的菜谱啦? ”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伙计,一边在
围裙上擦手,一边凶狠地瞪着他。
“想打架? 在这儿打架,吃亏的可不会是我。我不过豁出这身儿衣服,你们
的损失可就大了! ”他冷笑。
“你! ……你成心找茬儿是不是? 老子不怕你这个! ”对方瞪着双牛眼向他
走了过来。
“哎哎哎,二位别这样,别这样! 有话好说嘛! ”那几个认识他的工人,慌
忙起身相劝。
“你瞧你这把门狗似的德性! 你们老板要是到我那儿吃饭,我的伙计不会这
么对待他! ”他在一个工人让出的座位上坐下,又冷冷地问在座的顾客,“我的
两位厨师都是退休二级,难道做的菜不如这儿味道正? ”.“哪里哪里,这儿新
开张,不是更需要我们照顾照顾情绪嘛! ”
“严老板,别误会,千万别误会! 你那儿他这儿,菜是做得都不错,价钱是
都挺便宜的。我们一三五在你那儿,二四六在他这儿,你看好不好? ”
“那不必! 我严晓东只照顾别人的情绪,不需要什么人照顾我的情绪! ”用
手一指那个瞪着双血性牛眼的伙计,“听着,一瓶啤酒,一盘儿牛肚儿,一盘羊
肝儿。啤酒要青岛简装的,不是青岛筒装的甭上! ”
“不侍候你这份儿,你立刻给我出去! ”对方好大的脾气。
他有些火了,腾地站起。正欲发作,这儿的老板露面了,却是三十四五岁一
位“阿庆嫂”式的女人。
“阿庆嫂”不像那些他所熟悉的工人们似的称他“严老板”( 与其说这种称
呼中多的是敬意,莫如说多的是戏意) ,而称他“严大哥”,使他听来多出几许
亲热。他心里很是受用,火气顿减。“严大哥,您担待点儿,您千万担待点儿!
那是我大妹夫,他不懂事! 您请后头坐吧! 我亲自为您服务。啊! ”“阿庆嫂”
的殷勤和微笑使他发窘:“我不是到你这儿来吃饭的,我到你这儿来吃饭干吗?
我也不是来找茬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严晓东找你的茬儿干吗? 你说我找
你的茬儿干吗? 我不过就是来看看,既然不欢迎,我走! ”
“严大哥,您别走啊,您不能走! 您大驾光临,憋着一肚子气走了,倒显得
我做得太不合适了! 您无论如何得给我个台阶下呀! ”
由不得他自己,他被“阿庆嫂”请到“后头”去了。他以为“后头”还有单
问,还有雅座,却没有。“后头”分明是家,十三四米的屋,火炕之上搭着二层
铺,家具摆得挤挤插插,火炕上还悬着摇篮,摇篮绳系在二层铺上。
“阿庆嫂”陪他进屋后,先推了一下摇篮,然后支开一张小圆桌和一把折叠
椅,用衣袖擦了擦椅子,笑盈盈地说:“严大哥,您请坐,别见外。”接着,蹲
下身从柜底下拖出一个纸盒箱,连带着拖出了一双旧鞋几只袜子。她打开纸盒箱,
从中取出瓶白酒,往桌上一放,难为情地又说:“我这家也造得太不像样了,您
别见笑! 这是起执照时送礼剩下的一瓶‘五粮液’。啤酒嘛……没进到筒装的青
岛啤酒,您将就着喝瓶装的吧! 我先给您沏杯茶……”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脚
将那双旧鞋和那几只袜子往柜底下踢。
“这……这我太打扰了,我得走! ”他站起身就欲走。
“严大哥,您看得起我,您就坐着别动! 您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会不安的! ”
他只好又坐下去。
“我母亲前年去世了。我父亲是正阳街那家饭馆儿的大师傅,去年退休了。
跑堂儿的是我俩妹妹和一个妹夫。我主管全面儿! 我原先在民办厂干活儿,工资
低。日子可是真够难过的! 全家一合计,干脆,腾出住的地方开饭馆吧! 如今谁
不想富起来,甘心过穷日子? 这也叫穷则思变嘛,大哥您说是不是? ”“阿庆嫂”
一边涮着茶杯,沏茶,斟茶,一边同他聊。
“那,你们全家如今就挤在这一间屋里? ”
“暂时没法子啊! 创业阶段,住得窝囊点儿就窝囊点儿呗! ”
“阿庆嫂”乐观地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他听见她说:“小妹,叫爸炒几样拿手菜,你送进来! ”
他一眼瞥见摇篮在往火炕上滴水,起身看,见孩子醒了,便将孩子从摇篮中
抱了出来。
“阿庆嫂”这时又回到了屋里。
他对她说:“孩子尿了。”
“哎呀,弄脏了你衣服! ”她急忙接过孩子,一边换尿布,一边说,“严大
哥,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对。我大妹夫是去偷了你们的菜谱,我骂过他好几遭了,
还想当面去向你赔罪来着。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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