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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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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歌: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那个大雨哗哗的“五一”! 如今二十万
待业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没了,他们再也没有向城市显示过一次集合起来的
声势。城市冷静地教育了他们,盲目的愤怒的行动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他们中的每一个,毕竟都得首先作为一个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场。
谁要重新做一个城市人,谁就得克服掉依赖群体的习惯,城市不管这种习惯
对于谁多么重要。而事实上,即使在动物方面,习惯依赖群体的也大抵是那些弱
的生命……她这么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愤怒过,呐喊过,哀唱过,示威过的二十余
万中,今天是强起来了呢? 还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听一阵喊:“快来买呀,
《怎样过好性生活》! 堪称性生活指南! 分析性冷淡心理! 新婚夫妻的良友! 中
年夫妻的福音! 老年夫妻的参考! 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谐畅美的保证! ……”
她以为是疯子在喊,转身望去,却见离她六七步远的地方,一个书摊小贩,
手挥一本白皮书,热情奔放地叫卖着。几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包围着书摊,各
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学生似的在看,充耳不闻市声。
“嗨! 你们到底买不买? 不买别乱翻! ……”
小贩一一从他们手中夺下了书,于是他们纷纷掏钱来买。
那小贩背后,是一块巨幅宣传板。红漆衬底画着一男一女的黑漆头部剪影,
唇若吻而未吻。黄漆写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 她暗
暗吃惊于城市竟变得如此之不害羞了! 或许由于它从前正经得过了头吧? 其实她
心里倒极想买那么一本书。但是她太厌恶那个书摊小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
么大喊大叫她便会真的走过去买一本。
她赶快朝公园走去,唯恐自己经受不住那令她厌恶的书摊小贩的诱惑。
一年多,仅仅一年多,城市的变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惊不小,使她受到
不少生动的刺激。无论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后悔的。她想,她是一个城市人,
是一个并不自暴自弃的年轻的城市女人。再没有什么群体可依赖,城市也不可依
赖,只可适应;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觉透了。除了一个女人那种细微的感觉,她没
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习惯它;尽管她是它养大的。
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思想,撞到了什么人身上。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游泳衣的少女。不,不只是一位,而是三位。三位少女都
身着红色游泳衣,都赤着脚,身材都相当之窈窕,皮肤都相当之白皙。红白相映,
如三朵出水芙蓉,长发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头。
“对不起……”她反应迅速地道歉,连退两步,望着三朵艳嫩的“花儿”,
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离奇的梦幻。
“没什么……”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抬起一条玉腿,拿
手揉脚趾。
“我……不该低着头走路……”
“嘿! 你们就这么在街上晃? 当在家里哪? ”一位交通警威严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 从江边到家就这几步路……”
“那就办展览呀? 受过文明教育没有? ”
“你受过! 哎,那你看我们干吗? ”
她走出越围越多的人群,争吵声一直跟着她,少女们的声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时盖起了一座大厦? ——国际旅游俱乐部? 好气派! 半月形的宏
伟建筑的外体,遍镶着咖啡色的玻璃。她不知道那种玻璃是用外汇进口的。在九
月的上午的灿烂阳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厦熠熠生辉,流霞溢彩,显得豪华无比。
楼口的大理石台阶中间铺紫红地毯,两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轻的男侍,庄严
地鹤立在宫闱式的门首两侧。一阵阵舞曲从门内传出。楼前广场停着一排排小汽
车。
11
许多衣着时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徘徊徜徉在门首。她
以为她们是被好听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们的并非舞曲,而是进
进出出的外国人,自然是外国男人;不分年龄,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不分高低
胖瘦美丑的每一个外国男人。只要是没有外国女人陪伴着的外国男人,不管是单
独的外国男人还是两个三个四五个在一起的外国男人,他们一出现,她们便像训
练有素的猎鹰发现了捕捉目标一样扑上去,急急地热烈地用拙劣的外语表达什么
意思。看得出来,那些外国男人听不大懂她们的中国话夹杂着外语的低低的表达,
但似乎却不难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们也格外被她们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小
汽车上踏下来的外国男人,也都习惯地用目光猎捕着她们。这种情形,就使她很
难判断,究竟是她们在猎捕他们,还是他们在猎捕她们。也许只能说,那是一种
互相的猎捕。都是鹰,也都是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时此
处似乎没有什么表达的障碍。
她们有的被他们带入了楼内,有的被他们带入了车内。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
不能被当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显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样子……
在“国际旅行社”五个朱红大字的“旅”字上方,悬着比她家里的圆桌面儿
小不了多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光彩夺目,标志着这座大厦是中国的。
大厦的豪华尽管使她惊叹,然而毕竟不至于使她倾倒。很使她倾倒的是她的
那些女同胞们,她们的衣着那么时髦,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她们都
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么? ……”
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她没有转身,只是将脸侧了过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小姐”,内心不免惊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岁的男人,瘦而高。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条黑色领带,
领带上别一枚精致的显然是金质的领针。两鬓有白发了,精神却很矍铄,目光炯
炯的,礼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种年龄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风度。这个陌
生的男人,在她不经意间,像头猎豹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种
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惊慌表现出丝毫,镇定地微笑道:“谢谢,我不想跳舞。”
她欲立刻离开,可他紧接着问:“那么,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风? 我的车就在
那儿,那辆白色的。”他指了指十几步远处的一辆白色小汽车。
车内,戴墨镜的中年男司机,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风。”
“我姓陈,耳东陈。美籍华人,到这座城市来办些商务……”
他似乎并不因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风而感到遗憾。
“陈先生,您找错人了。”
她冷冷地说。一说完,拔脚就走。
她觉得受了严重的侮辱。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走出不远,她忍不住回头看了
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陈先生踏上豪华大厦的铺红地毯的台阶……
她想,那位乘虚而入的姑娘,心里一定会嘲笑她的不识抬举,并且庆幸自己
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半老头子吧? ……
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
变化。绝不是她在家里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她所看到的。她仿佛觉得自
己所看到的,不过是穿插幕间的称节目,有意思而已。城市什么时候才拉开它的
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剧的内容呢? 她不喜欢那三位只穿着游泳衣在闹市区
行走的少女,不喜欢那些徘徊在国际旅行社大厦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欢那
位美籍华人陈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因为她明白反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
为她明白这一切已构成了和继续构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种色彩。城市不是
为她而变的,也绝不会按照她的好恶而变。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她想,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人与生活
对峙的话,归根结底,遭受损失的将是人。她想,徐淑芳,你今后得用极其宽容
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 你也得学会对你自己宽容些了呢! 否则,你就别抱怨生活
处处和你作对。
何况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欢的事物——那一座豪华的大厦,那一尊高高矗立的
裸体的女人雕像……
她仿佛感到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粉齑,飘荡在城市的空气中,被一切男人和女
人天天吸入到肺里。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从生活的本体挥发了出来,改变
着城市的空气的成分。改变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使他们在被改变的
状态下,脸上都有着那么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他们和她们那种神情中,包含着
种种活泼的欲望,种种生动之极的欲望。
她终于走到了公园。贴着公园的美观的绿色铁围栅,她加快了脚步向门口走
去。
几百名手擎各色花环的小学生,在公园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齐的方队。不知
悬挂于何处的一只大喇叭,送出了一个男人富于鼓动性的声音:“好! 刚才那一
遍做得很好! 我们再来一遍……校庆! 我们学校的生日! 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这
一点! 要显出万分激动的样子! 刚才那一声‘啊’不好! 毫无激情! 要持续一分
钟左右! 然后充满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设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飞翔的小鸟
一样! 那一天有市里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
忽然,那一列列方阵,齐发一片“啊”,一片兴奋的欢呼,如同一群飞翔的
小鸟一样,朝同一个方向飞翔而去。
是一辆载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轮平板车蹬了来。
它顷刻被包围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环丢弃在草坪上……
走在公园围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扑哧一笑。从前严严肃肃的生活如今变得这
么有趣了! 她认为这不失为一种令人愉快的变化。她觉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动的声
音和语言不无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鸟似的扑向饮食的小学生们,则要真实得
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笔挺西服,也扎领带,一条深
红色的斜排黑点儿的领带,脸刮得光光净净的,头发精心地梳理过,显得那么精
神焕发,那么年轻,她觉得她的小叔子原来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后,低声问:“我怎么样? ”
他相当认真地说:“很好。”
“仅仅很好? ”她不满足于这样的评语。
“很有风度……还显得很……漂亮! ”
“真的? ”
“当然真的! ”
她愉快地微笑了。
“我呢? ”
“你……简直帅极了! ”
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四十了。
那一夜郭立伟住在了家里……
他交给了她整整一包蜡烛。
尽管并没有停电,她却不想开灯,而燃起了一支支蜡烛。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燃蜡烛。也不愿明白。
她听由她的心情的支配。
在烛光辉映成的梦一样的诗一样的如同初生婴儿玫瑰般肤色的红晕之中,他
们的肉体乃至他们的灵魂,激情奔跃地演奏人类最古老的那一首“欢乐颂”。是
的,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永恒的。
它是最高贵的。也是最通俗的。它是最传统的。也是最现代的。
它是最优秀最杰出的千载不朽万古不厌的。
因为它是亚当和夏娃合谱的人类的第一首“欢乐颂”……
它之动人在于只能用生命演奏。
而唯生命是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都拥有的。
故它不是神曲。
神不指挥着……
而她从一个欢乐的梦中醒来后,才黎明。
他已穿着整齐,坐在沙发上吸烟。
她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想回忆起那具体是一个怎样的梦,
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感到有一缕欢乐的似乎五彩缤纷的余而不尽的体味,
像隐隐的音韵,像飘渺的云霞,仍缭绕在印象中……
没有爱情的男人或女人形同瘸子。
12
无论如何,爱是重要的。
她想,我现在可以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想,她之对于他的爱,
其实质也许是对同一个男人的爱的延续吧? 诞生在一段夭折了的情缘之中? ……
她仍安适地躺着,仍温柔地望着他,觉得能在一个静谧的黎明时分,这样子
地望着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间超越了一般的亲呢界线,彼此都给予了
灵与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种惬意的幸福。
一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则,女人会渐渐忘记自己是
一个女人。而对于女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比这更糟糕了。
她想,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能够真真实实地说话真真实实地生活也是多
么的美好!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见了在院里扇煤球炉子的孙二婶。
“立伟,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
“啊。”
“我说立伟,你呀,也该经常回家里来住住! 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
不提了。自从和你哥哥办喜事儿那天往后,也还是有苦难言呀! 待业这一年多里,
天天就不见她出家门,刚说分配了个工作吧,大家伙都挺为她高兴的,昨儿我听
她讲又没活干了! 你又根本不着个家。八不成这家就不是你的了? 你哥不在了她
就不是你嫂子了? 冲着名分上你也该经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担分
担忧愁哇! 你不能把她撇闪得孤苦伶仃的! 你说二婶的话在理不在理? ”
心直口快的孙二婶,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边数落一边叹息。
“二婶,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话! ”
孙二婶见他下了保证,才放他去。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发自肺腑的话。并且确信,生活对人毕竟是
宽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孙二婶那
双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贼心虚”起来才怪呢! 连当年街道妇女
专政队的队长孙二婶都变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间到底还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严峻
的阻碍呢? 孙二婶那双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锐的,无疑已从他那有几分窘状的神色
看出了什么破绽。刚刚离开了一个女人怀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瞒不过另一个
女人的眼睛。然而孙二婶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从床上移到墙壁上去了。
她仍没起来。
她静静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满快乐!
碰碰车多么好玩儿! 一次五分钟,两元钱。就是索价太高了!
那些为孩子一次次买票的父亲和母亲们,一边诅咒王八蛋发明了这么一种赚
老百姓钱的方式,一边掏钱包。孩子们却只管不厌其烦地玩儿。即使是王八蛋发
明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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