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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镯 作者:阿闻-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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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开阔地的旁边有一条半死不活的小溪,很显然鬼子已经发现了那里的水,他们派了一个士兵小心翼翼探到溪流旁,我就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外国来的狙击枪后坐力比三八大盖要小多了,声音也不太响,我好像能听见子弹划动的声音,嗖的一声,那边的鬼子没来得及吭一声就翻滚倒下。
然后是第二个鬼子,他也同样向小溪爬去,头上的钢盔压得很低,而且他拉过了刚刚死掉的鬼子做掩体。
我分析,这股鬼子也是失去了大部队,也可能被困在这片丘陵上找不到了东南西北,他们一定也派了人去寻找部队,这批人只在这里待命,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他们也同样疲乏,不然不会这样坚决地不放弃小溪。
我把瞄准镜的十字对准了小鬼子的钢盔,我想这狙击枪的子弹比三八枪的要长,那威力一定就大,更何况,这距离并不远。
这一枪,我又撂倒了一个。
在一个射击点连发两枪,是狙击的大忌讳,虽然我这两枪相隔的时间有半袋烟的工夫,但鬼子也有先遣军在时刻注意。我的第二枪刚刚响起,鬼子的重机枪便狂吼起来,把我前面的大石头打得火星四溅,青烟缭绕。
鬼子显然是发现了我,但发现了我之后也只是机枪扫射而没有冲上前来,显然他们是不想打这个仗,疲劳的鬼子在不了解这边情况的时候不敢冒进,因为这时并不是我这一个射击点在狙击他们,我明显听到了另一个方向有射向鬼子的枪声。
我知道,还有战友活着!
石头上溅起的碎片打伤了我的脸和脚,伤口不深,却流血不止。我感到头晕,实在是又渴又饿,已经没有可能撤退,没有力气了。我想,我就坚持在这里,和那边的战友一起和鬼子僵持,团里在24小时后接不到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消息,一定会派遣援军赶来。我们这次是先行侦察,在推进50公里后驻扎并回报团部——这里离鬼子的县城据点不足百里,我们是在距离百里的地方出发侦察,只行进30里便遭遇敌军。
枪声停止的时候,世界真宁静。虽然硝烟的味道和宁静很不和谐,但我实在是喜欢享受这份宁静。我从口袋里拿出付小兰送我的小刀,把玩得饶有兴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团部,上次见面是1942年,然后她跟随团部,我奔赴前线。那次她给了我这个小刀,是在一个傍晚,是在当时团部的驻扎地,那地方很美,晚霞很灿烂,树林很茂盛,小河很清澈。
付小兰1942年是18岁,1944年当然是20岁;1942年长得就像花朵,1944年一定像盛开的牡丹一样。我们在延安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她天真地对我说,她比我大,我说出了我的年龄属相,她一脸吃惊——你怎么长得像个小孩子?
很可能是因为她看我像个孩子,很可能是因为她看到我像个孩子就想起了她的弟弟,她对我特别地好。从单纯的好感到相爱,她经历了大概一个月的过渡,而我不是,我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了她,一句革命队伍里不能说出来的话在我心里念念不忘,一见钟情。
革命队伍里产生的爱情叫做革命的爱情。革命的爱情有革命爱情的特征,含蓄,不能缠的太紧,不能没完没了地说情话,不能拥抱,不能接吻。
我们不懂得两唇相吻。我们在夜色里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和嘴唇,却只在心灵上轻轻相碰撞,身体上没有任何接触。但彼此的呼吸已经甜蜜得让人头晕了。付小兰问,我们就这样在河边坐一夜,会不会被批评?我说,大家也知道你和我在这里,同志们也都知道你和我相好,不会受到批评的。
那一夜的下半夜,四周静得让人窒息。付小兰说,你帮我看着,让我下河洗洗吧,行军作战,快一个月没有洗澡了,脏死了。我说,我给你站岗放哨,你去洗吧,不会有人来的。
那夜,只有半个月亮,月光并不明亮,但月光下的河水被付小兰搅得波光粼粼。她离我只有十步远,我在河岸,她在河中。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虽然并不是近在眼前,虽然有些若隐若现,但已经足使我心旌摇荡。我知道,我有了一份荣耀,被信任,被许可,那应该是爱情,那是我终生难忘的爱情。女人的轮廓是圆润的,那种圆润能掩盖住哗哗的水声。我眼前只有河水里点点斑斓,脑子里只有她的玉体,心中说不清是被什么东西填满,膨胀得我坐卧不宁。
那夜,她穿上军装仍然发抖,便大着胆子靠在我的怀里,半睡半醒。
那夜,我的怀里有一个我深爱的女人。
我把她给我的小刀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她假装询问我小刀放在哪里,就在我身上翻,翻开了我的领口,看到了两块枪伤,便把手指放在那伤疤上,久久抚摸。
鬼子的迫击炮打在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在炮火的掩护下又一次迂回到小溪边,这次这个鬼子爬得很快,差一点就要进入射击死角,躲过我的一枪。我这一枪是从他肩头穿进去的,可能在他的胸腔里也走了“迂回”,那鬼子死得很壮烈,浑身抽搐,大嚎了一声。
口渴的厉害,但我没有办法也像鬼子一样去小溪边,那等于送命。我在琢磨鬼子为什么这样坚定地争夺这点水,他们一定是长途跋涉了很久,也一定是被我们大部队给打散了,没准儿,他们除了弹药就没吃的了,不然他们不会停止不前。
鬼子的方向有几声枪响,还有嚎叫。我听到了有人在哭喊,奇怪,那哭喊声竟然是女人的。
的确是女人,那女人的哭声越来越近,竟然朝着小溪的方向移动。一块大石头后面突然出现了那个哭喊着的女人!
瞄准镜里的景象清晰起来,两个弓着腰的鬼子兵用刺刀逼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走向小溪,那姑娘脖子上挂着三四个水壶,身上,一丝不挂……
两个鬼子一前一后,用姑娘的身体做掩体,我根本没办法瞄准任何一个!那姑娘被刺刀逼得一跳一跳,双手护了上身有护了下身,哭声凄惨。
我断定这方圆十里之内不会有村落,不然小鬼子绝对会进驻村庄。那么这姑娘一定是被打仗逼到山上躲避的,鬼子的禽兽举动老百姓早已经知道,越是年轻的姑娘越是害怕这些畜生。我想,也许出来躲避的并不止姑娘一个,刚才在远处的哭喊声和枪声,并不“单一”。
禽兽永远是禽兽,就算逼迫当他们的掩体,也要拨光衣服。落到禽兽手里的姑娘怎么能逃得了糟蹋!
还有,我断定鬼子显然是找不到我狙击的确切位置,虽然他们断定这个大石头周围就是我的所在,但迫击炮对这个前凸后凹的石头不起作用。我还断定,鬼子已经濒临崩溃,他们不一定有实力继续进攻,不然也不会为了一点水这样丧心病狂!
姑娘流着血的身体红白相间,那血分明是从两腿之间流下的,不知道姑娘受到了鬼子什么样的蹂躏。姑娘脖子上的水壶叮当作响,她的哭声已经嘶哑。
我突然想起了小兰的身体,也是这么美丽,也是这么圣洁。小兰如果遭遇了这些,又会怎么样!瞄准镜里晃动的裸体突然在恍惚中变成了小兰的身体,我感觉一颗泪珠突然滴落,在我的脸上轻轻滑了一下,流进我的嘴里。我把瞄准镜中的十字花对准了那个正在哭喊的姑娘……
她不是革命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但她一定明白什么叫贞洁,贞洁已经破碎,就算她活着,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我心里叫了一声“小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了小兰的名字,但我清楚我射出了那一颗子弹。
姑娘应声倒下,后面的两个鬼子中的一个被我的另一枪穿透心脏,另一个鬼子也在一声枪响后脑袋开花。
还有几个狙击点,那是我的战友,他也打出了一颗仇恨的子弹。
下午,鬼子那边悄无声息,偶尔的几声枪响都是我们这边打的,我听了听,相信至少有三个射击点,但除了打枪,却没有一点声音,我想喊喊他们,却发现我根本喊不出声音,嘴唇已经干裂得出血,甚至连血也是凝固着出来的了。
傍晚,一阵炮火从我们头上划过,在鬼子的地段炸开。团部的援军随后赶来,全歼了鬼子。
我被担架抬起来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我看到了这片丘陵。这是这片平原的边缘,远处已经能看到山脉了。这片丘陵方圆不足一里,鬼子的那一半几乎被炮火轰成了平地。我们连还剩下六个人,每个人都负伤挂彩。我们随大部队继续向前推进了几十里,驻扎在一个村庄里。那村庄除了老人和孩子,没有任何年轻人,有人问起,村民说,后生们打鬼子去了,大姑娘小媳妇都逃到山里了,鬼子们是畜生啊。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在脑子里出现裸体,小兰的,那个姑娘的。
我被团首长叫到团部,被询问,被隔离。我从开始就承认了,我说,我打死了一个姑娘。
小兰就在团部,也许就在审问我的隔壁,木制的墙壁隔不了什么声音,我说的话她一定也听到了。
她就在团部,她没来找我,没来见我,我问团部里很多人,付小兰在哪里,他们都说不知道。
团部里,关于我的功过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伙人认为我仍然是个功臣,另一伙人认为我是杀人犯,我自己反思的结果还是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确实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姑娘,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
我又被派到前线,我的手下还是一个连的人马。我带着同志们和鬼子面对面地搏杀,那杆外国的狙击步枪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它打死了至少一百个日本鬼子。
1946年我被留在团部,再没有功过的争论了,却真的找不到了付小兰,她已经嫁了。
我最后一次受伤是回到团部卫生院治疗的,腿上的伤三个多月才痊愈,我胸前的那把小刀割得我心疼了一辈子。
多年以后,我走了几千里路再次找到了已经有两个孩子的付小兰,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三年,我对她说,小兰,你嫁给我吧。
小兰说,再走一步不是那么容易了,公婆,孩子,我走一步,会留下一辈子骂名。
景新真的一夜没睡。他闭目冥想了两个时辰,便起身直奔电脑。他想把想像中的东西马上写出来,还想给几个电视剧的导演打电话,他想告诉他们,一个充满人性的抗战题材的剧本就要完成,快看快给我意见……
但他起身有些急了,眼前一阵金星乱窜,差点儿摔到床上。他揉揉眼睛,屋子里的桌椅电脑书柜都在晃动。他感觉,自己太疲惫了。
景新把故事的纲要用了一个小时写完,自己再次沉浸在那个半真不假的故事中,他又看了一遍他记录的陆老爷子的“胡话”,他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没表达出来没演绎出来,甚至故事中一些段落模糊,但他一时又理不清思路。他记得一位导演对他说过,你构思剧本的时候尽量用第一人称,先把自己写进去,自己感动了才能感动别人。他这次真的把自己写进去了,完成了剧本大纲的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陆世谷,自己也有一个瞄准镜,镜头里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裸体,一会儿是付小兰,一会儿是那个没名字的姑娘,一会儿竟然是陆改儿……
景新觉得,这部“戏”的最后部分应该是陆世谷结婚前的极度矛盾的表现,陆世谷那时在不间断地学习被战争耽误的文化课,他从小学语文课本开始读,一直读到古文和诗词,他实在喜欢中华的诗文,并试着写几笔来抒发自己的郁闷,他想对付小兰表达永远等她的愿望,想劝说付小兰来和他一起度过今后的时光,于是他写了一首长诗,其中头两句被他刻在了笔筒上:
谦妾何自懦,
厅堂唯汝登。
景新沉沉睡去的时候,高原的太阳已经升过三竿。陆常青敲敲门走到他房间里,给他送来一碗豆浆。景新抬眼看了看,把头砸在枕头上,说:
“大伯,改儿回来了吗?”
第五章 现代爱情的一枝半叶
陆改儿当然没回家。这一夜她在女伴的寝室也同样无法入睡。她的女伴陪她用扑克牌算了半夜的命,每次牌面讲出来都不是很顺,陆改儿感叹,竟然没有一次安慰她的牌面。女伴说,你越想着不顺,就看什么牌都不顺了,你不要相信什么扑克牌,这都是解闷儿用的玩意儿。
陆改儿满眼血丝哈欠连天地上完上午的课程,实在熬不住困劲儿,只好回到家里。她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
当然,陆改儿还是睡不着,她的心思是楼下的景新,她想,按景新的作息时间,这个时候正是他开始写故事的时候,绝对不是在睡觉,也绝对不能出门。
景新没睡觉,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无所事事。
陆常青看到了陆改儿回家,他告诉了改儿的妈妈,也告诉了景新。
恋爱的经验告诉景新,这种冲突应该及早缓解,不然会随着时间的加长越想越多,想的越多就越不好解释,就越不好解决。他觉得自己应该上楼去找陆改儿,陆常青和改儿的妈妈也给他递眼色让他上楼。从外面赶回来的改儿的三姨正好看到了景新站在院子里犹豫,便也一下子明白了,对景新说:
“小伙子还不快点上去?改儿脾气就这样,你抓紧劝劝,说几句好话,就好了。”
陆改儿在恍惚中听到了脚步声,恍惚中听到了敲门,甚至在景新站到她床前时她转头睁开眼睛,还仍然在恍惚中。景新伏下身,轻轻叫着改儿,那声音在陆改儿听来,好像在梦里一样。
她翻身坐起,看到了景新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回头看看床头小镜子里的自己,也眼睛红红的。这时陆改儿感觉到,恋爱中的一对人很多时候大概不但感觉是一样的,可能做的事情都一样。
我们怎么了!陆改儿自己先说了一句,不是问号,也不算感叹,她只想这么说,表达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她不愿意回忆昨天自己是怎么跑出家门的,她想说,那只是做了个梦。
真的很像做梦,陆改儿还是有点恍惚。她呲牙对景新笑了一下,笑容通过脸上的肌肉拉到嘴角,嘴角在一阵刺痛中裂开,几秒钟后,渗出了血。景新把纸巾递给她的时候,她又笑了一下,却又被嘴角弄得皱了眉头,这次疼痛好像惊醒了她,她站起来呆呆地看着景新,扔掉他递过来的纸巾,再次扑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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