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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岁月去-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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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也已经到了。
  正好挤在新年的尾巴上面,我在年头短暂地回了一次东面城市看望父母,然后赶在生日前就回来了。早晨我做梦了,在梦里面我还是小学生,我在东面城市的小学校里面,放学后我就跟小朋友们在操场上疯玩,玩到天黑,突然有人告诉我,家里人来接我了,是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躺在医院里面了,我心里一紧,飞快地往教室里跑,结果在白茫茫的走廊上面看到了爷爷,他是从医院里面跑出来的,于是我迎上去,抱住他,他几乎快要跌倒了,我急得要哭,我说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他手臂上面的针管都没有拔掉,他很矮了,因为老了他变得更矮,他抱着我的腰,嚷着头痛,而他灰白色的脑袋就往我腰里顶去,我被顶得疼了,很害怕,就滚着眼泪醒来了。
  那个时光宝盒就是这样一次次地被开启的。
  我把摆在床头的红内衣穿上,我的父母都老了,这是我的第二个本命年。我想起第一个本命年,只记得生日蜡烛和满屋的人,那时候父母都很年轻,我还在为第二天要交的作业而担忧。现在我执意要去北方过生日,虽然我知道或许没有人会送我生日礼物,这是第一个没有生日礼物的生日,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生日,我得去习惯,不奢求礼物。
  晚上坐在他的房间里面等他回来,他已经配给我他房间的钥匙,因为他还是保持着经常短期旅行的习惯,当他不在的时候,我帮助他照料植物——那些爬在阳台上的藤蔓,也顺便给房间换气。
  我当然忍不住趁机翻动他的东西,我好奇地打开他的衣橱,也会去翻他抽屉里面的废纸,很多很多是他写过的旧稿,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习惯手写稿子的,还有信,各种各样署名的信,都是那些曾经的读者写过来的。原来他有过那么多的读者,这些信占据了几乎所有的抽屉,如果倒出来装起来的话,那该要几个编织袋才行。可是生日晚上我翻到的却是很多女人的照片,不,其实是同一个女人,叫我怎么来形容这个女人呢,她看起来已经老了,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在年轻女人看起来绝对不会是漂亮的,因为岁月就是最大的利器,最具有摧
  毁性,我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的眼睛都已经不再清澈了。但是我非常非常的确定这就是他深爱的女人,哪怕她不好看,她变老,不可回避的事实是,这个女人真的就是他爱的女人,在写小说的鼎盛时期,或许他就是与她生活在一起,那时候他们都年轻,也都健康,都对未来的生活存有很大的幻想,或许他还向她求婚,他们也曾经像所有热恋的年轻人一样憧憬共同的生活,甚至给孩子起过名字。
  这样过目不忘的已经变老了的面孔。我从不曾问起他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过去和以后我都没有问起过他,我深信忡忡的话,只要她回来了,那么所有的游戏就结束了,再勇敢的玛里奥也要掉进沟渠里面,这是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而他的命门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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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我们俩坐在一起聊天,坐得很近,最后很自然地接吻了。我们靠在沙发垫子上,吻了特别长的时间,他会想起来么,他与我的接吻,他闻到我的气息会想起忡忡么,他会闻到那依然浓烈的南方山坡的味道么,那些树叶,那些甜蜜的空气。他一定吻过很多女人,在忡忡之后呢,还有过些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忡忡是在我的身体里面的,这根本不是背叛,而是我们两个人的爱,我与忡忡的爱叠加在了一起,那么强大,谁也伤害不了我们,不管他是J先生,还是其他任何人。
  而手机响了,我从来不曾想过我会在这样的时候接到小五的电话,我的手机铃猛响,我接起来的时候瞬间以为会是忡忡,但是想想这些年我们已经没有互相祝贺生日的习惯了,我们在渐渐地淡忘彼此的生日。电话是小五的。
  “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里面说,他在电话的杂音里面异常兴奋。
  “谢谢你。”他或者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记住我生日的人。
  “我想见到你,现在。”
  “什么?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了,我就在北方,你原来房子里面的女孩说你搬走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很慌乱,我慌乱地几乎想要挂掉电话,但是我没有,我也说不出话来,我仓促地从沙发上面站起来,躲进卧室里面去与小五讲话,可是卧室里很暗,到处都是九寸钉的海报,于是我依然说不出话来,我哽咽了。
  “喂,你在么?”小五的声音温柔极了。
  “我在的。”
  “你真傻,怎么不说话了呀,我在北方了,我来看你了,这次我不走了。”
  “什么?”
  “你听我说,我买了礼物送给你,我捧在手里面呢。”没有等到小五把话说话,我就飞快地按掉了手机,并且飞快地按了关机键,小五在北方了,小五到北方来找我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离开这间卧室,我躺在床上,床上摆着J先生的衬衫,我试图从衬衫上闻出忡忡的气味来,我想念忡忡,我完全是个害了思乡病的人,只是我的思乡病发作得非常缓慢,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发展到了顶端,如今回想起来,东面城市里的一切竟然都是美好的,我曾经痛恨的学校,我曾经厌烦的家乡,其实都是美好的,我的记忆发挥着神奇的作用,曾经使我受伤害的人或者事,我都已经忘记了,我记不得毕业照上那些人的名字了。相反,小五和忡忡与我一起度过的岁月凸显出来,成了大浪淘沙后的金子,闪闪发光。我把手机的电池板拿了下来,扔向房间的角落,同时不值钱的眼泪再次决堤,我在心里面呼唤忡忡的名字,天哪,我多么需要一个人在我的身旁,我不能总是哭泣地睡过去,我不能依靠用手指掐自己的手臂来缓解这种孤独,我的头又剧烈地痛起来,给我两片止痛片吧,自从灿烂给了我第一片止痛片以后,没有药我根本无法克服自己的身体,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把脸埋在枕头底下,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只是我已经长得太大,我的身体已经藏不起来了,玩捉迷藏的话,我一定是第一个被找出来的人。
  好像是个车站,我与忡忡在车站等车,不知道怎么又穿上了校服,裤子太短太短了,露出一截穿着绒线袜子的脚踝。是冬天么,东面城市的冬天也是刻骨铭心的冷,我们簌簌发抖地站在傍晚的车站上,很多人,都是放学了的同学,坐着站着聊天,每辆车都非常挤,就看到在车门关拢的瞬间,书包还被挤在外面。这时候小五走过来,不管是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我的眼睛多么近视,我都能够第一个发现小五,紧跟着心脏就跳到嗓子口,但是他走近的时候,很多人也发现他走过来了,大家都看着他,突然同学们都开始起哄,我紧张死了,拖着忡忡往后躲,但是发现不对呀,那些同学面目陌生,根本就不是我所认识的人,原来他们起哄的对象是另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扭捏地笑着,红彤彤的面孔,像个公主。而我转过身去,从橱窗的玻璃里面照自己的影子,竟然开始掉头发了,头发慢慢地秃掉了,只剩下周围一圈,像中学里面的数学老师,我尖叫着,在无限的恐慌中醒过来。
  我伸手去摸头发,额头还覆盖着整整齐齐的刘海儿,像是一把保护伞,把眉毛甚至把眼睫毛都遮住了,这才安静下来。
  然后在黑暗的地板上爬着,摸索着,啜泣着把手机的电池板从角落里捡起来,爬回到被子里面,鼓足勇气打开手机,在那个瞬间手机就接连地振动起来,好多好多条短消息涌进来,像是根本阻挡不住的浪头,全部是小五的消息。
  “我喝了酒,我喝了太多酒,我说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么,不要不理我。”
  “求你了,不要不理我,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
  可是小五,为什么你那么迟才爱上我,迟到我已经遇见了J先生。
  小五,我一直说我们是青梅竹马的爱人,我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应该相爱的两个人,可是当我遇见了J先生以后我才明白的一点是,你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了,你是活在我心里面的人,我在心里与你说话,当我们俩真的坐在一起时,我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们永远像是两个处于初恋状态的人。当你第一次来到北方的时候,我本打算去看你,我已经坐在地铁里面了,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紧张么,我打起小鼓,我不断地在玻璃里面照自己的模样,我担心自己不够完美,我担心你看到我就又不喜欢我了,这多像是我们俩刚开始写信的时候,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每一次我走向你,都像是走回到初恋的岁月里去,每次我想到你,我就又回到了过去的年份里面,那是一九九九年,或者是一九九八年,对了,我们就该是永远生活在那些年份里面的人,那时候我们就应该已经系着绿色的围巾,听着涅槃相爱了。
  一九九八年,我与忡忡在教室里面脱下校服,换上花枝招展的连衣裙,然后我们把校服叠起来塞进书包里面,在冷丝丝的春风中光着小腿穿梭在曲里拐弯的弄堂里面,我们去一个男生的家里,对了,就是那个挂了一串钥匙检查卫生的男生,我们三个人拥在他的小阁楼里面玩电脑游戏,可能是《仙剑奇侠传》吧,天突然变暗下起雨来,他和忡忡都去天台上面收晒着的被子,我在窗户里面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和他们两个人单薄的身体。那时候我都在想念着你,我花枝招展地躲在你看不到的花裙子里面想你,并且我发誓我这辈子将只爱你一个人。
  我爱你,我看到你的消息,我激动坏了,可是我不能简单地回一个消息给你说:“我爱你。”我也不能跟你见面,告诉你:“我爱你。”我对你的爱不是这样的,我对你的爱是你不可能了解的。我们已经错过了一九九八年,又错过了一九九九年,甚至又错过了南方山坡的岁月,那是几几年,我都忘记了。而在我跳出地铁车厢走向J先生的时候,我就知道,在北方的时光我们也将错过。虽然你爱我爱得太迟了,但是我对你充满感激,我本来以为我爱你,这将是漫长的见不到头的隧道,这么多年,我付出很大的努力让自己不要逃出这个隧道,而现在,终于你也在里面了,我们不会见面,但是在这隧道里面,我知道你也在。
  小五,其实对我来说你已经不再是小五了,你就是我的爱情了。
  我没有去见小五,我的手机整整关机两个星期,直到我感到小五应该已经离开北方了,我感到他的气息又再次远去了,他重新又回到我心脏的角落里面,我才小心翼翼地开机,所有的短消息我看都没有看就全部删除了,毫不犹豫地按下YES键。
  这段日子一定是我掉眼泪掉得最多的日子,也一定是我有生以来最最孤独的一段日子,过去我很少哭,但是好像眼泪突破了某道防线以后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随之而来的则必定是孤独。在山坡上上课的时候,讲社会学的老师曾经说到独生子女的问题,说独生子女是从小就孤独惯了的一代人。可是老师,这肯定是错的,在我来到北方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我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来,连我所不信任的春天也变得生机勃勃,我们一圈人偷偷坐在小花园里面吃西瓜,喝酒,我们甚至还跳舞,在傍晚空荡荡的舞蹈教室里面跳舞,那时候是我们,我与忡忡、小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一起,我与很多人有过短暂而美妙的友谊,我又爱上过很多人,我写过那么多的情书,虽然长得不好看,虽然有很多行为规范,虽然每天要写家庭作业到很晚,要担心考试,担心很多事情,没有葵花色的头发,没有裙子,也没有一个男朋友,但是从来不感到孤独呀,就算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但是阅读的快乐重重地将我包围起来,夜晚只嫌太短。
  现在每天去出版社上班竟然成了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我依然是那个恍恍惚惚,活在梦里面一样,年轻而又极端内向的女编辑。但是每天办公室里面总是热热闹闹的,女人们中午勾肩搭背地去吃午饭,我有时也混迹其中,像是个被所有人照顾的小妹妹,我害羞地回答着所有人的问题,从来提不出问题,也陪着她们去逛街,走在白天明晃晃的北方城市里,总是虚无地满足起来,物质又很丰富,好像很热闹。
  而最难熬的一定是夜晚,夜间狂躁症时时都在袭击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大学里面有个与男朋友同居的女同学,有次撩起裙子给我们看她小腿上面的烟疤,她的男朋友常常与别的女同学发些暧昧的短消息,每每被她看到她就躲进厕所里面,用香烟烫自己的小腿,直到疼得叫出声音来,男朋友就会破门而入把她抱出来,其实她是很害怕的,她很害怕有一天她疼到大叫起来,却根本没有人破门而入。
  我发现我与她是一样的,我所希望的也只是在这样孤独的夜晚,有人听到我在哭,并且安慰我,不要叫我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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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晚上我在他的沙发上面看英文版的《白象般的群山》,海明威,这个少年时代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过的作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这个短篇,多年过去,几乎要忘记它的中文译名,我的记忆一塌糊涂,我根本就想不起来那个我曾经爱慕过的图书馆少年的名字来了,过去的岁月正在迅速地远离我,我却没有意识到。
  男人说:“我们可以拥有所有的东西。”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男人说:“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男人说:“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女孩说:“不,我们不能。”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小说,为什么我读过他写的那么多硬汉形象,而到最后我喜欢这车站上两个人的对话,我突然意识到这男人是个说谎者,他是个甜言蜜语的说谎者,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而女孩们,是执著的自卫者,但是到最后往往明知是谎言,还要陷进去。这天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面几次昏睡过去,又醒过来,看钟,钟缓慢地走着,这就是我的夜晚,时间怎么也过不去,好像梗住了,我就被停滞在那里。我缩在电脑前面看动画片,身上裹着毯子,坐着不动。就在这时候我想起马肯来,在事情过了那么久之后伤害才慢慢地显现出来,在我几次半夜自己缩在毯子里面哭的时候,我想起马肯来,全部的事情似乎都浓缩起来,浓缩起来的就成了马肯嘴唇上的那个乌青,很多时候我想不起他的脸来,但是我能够想起那片在逆光里面带着乌青的嘴唇,乌青无情地放大,充满了嘲讽,每次都会在我身体上扎一下子,再扎一下子,默默地销毁着我对于男人和爱情的信任,是他先报复我,是他先当逃兵了啊,可是我对自己说,不可以叫这些已经过去的日子打倒了自己,我是“特洛伊”啊,我是那么那么骄傲的浴火重生者。
  这段日子里面有两样东西在鼓励着我。
  第一件是我反复想起若干年前在山坡上图书馆的电脑上与J先生在网络聊天室里的偶尔相逢,反复咀嚼着当时我们说过仅有的几句话,“她相信你总会杀一条龙回来”,“她说你会变成凤凰”。当时种种历历在目,我灼艳地用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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