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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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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
已经行销天下,咱总不能永远支着两口大铁锅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
我要是你们,就盖上二十间宽大漂亮的厂房,支上两百口大锅,招上二百个工人,
上电视台做上二十秒钟的广告,让‘红’牌辣椒酱红出高密,红出山东,红遍全
中国,那时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数钱了。你们这两个大富翁,老杨俺可是提前
巴结上了!”杨七拧了一把吴秋香的屁股,说:“老相好的,再来两个小黑坛!”
“小黑坛,档次太低了吧!”吴秋香道,“请这样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
‘小老虎’吧!”
“奶奶的,吴秋香,真能顺着竿儿爬啊,”杨七有几分无奈地说,“那就‘
小老虎’吧!”
孙龙孙虎兄弟交换了眼神,孙虎道:“哥,杨大老板的主意,听上去可真不
赖。”
孙龙有些结巴地说:“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树叶子一样,从天上哗啦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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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杨七道,“刘玄德为什么要抬着礼物三顾茅庐请那诸葛亮?
他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吗?不,他是去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诸葛亮一席话给刘玄
德指明了方向,从此天下三分。老杨我这番话,对你们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对!
将来发大了,别忘了谢军师!”
“买大锅,盖厂房,雇工人,把买买做大,可是,钱在哪里?”孙虎道。
“找金龙帮你们贷款呀!”杨七一拍大腿,道,“想当初金龙在这杏树上搭
平台闹革命时,你们哥儿四个,可是他的忠实走狗啊。”
“老杨,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昧了,什么‘忠实走狗’?那叫‘亲密战
友’!”孙虎道。
“好好好,亲密战友,”杨七道,“反正,你们兄弟,在他面前还是有面子
的。”
“老杨,”孙龙巴结着问,“这贷款,终归是要还的吧?赚了,当然好,赔
了呢?拿什么还?”
“你们真是猪脑子!”杨七道,“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赚了,咱想还
他们也许不要;赔了,他要咱们没钱。再说了,这‘红’牌辣椒酱,注定了是要
往死里发的一个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时不烧柴火烧人民币,否则,往哪里赔?”
“那就求金龙帮咱们贷款?”孙虎问。
“贷。”孙龙答。
“贷到款就买大锅、招工人、盖房子、做广告?”
“买、招、盖、做!”
“这就对了!你们这两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了!”杨七拍着大腿说,“二
位老板盖厂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负责供应。井冈山毛竹,坚韧挺直,百年不腐,
价钱只有杉木檩条的一半,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你们盖二十间厂房,用檩条四百
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说也便宜三十元,仅这一笔,我就给你们省下一万二千
元!”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卖毛竹啊!”孙虎道。
吴秋香提着两瓶“小老虎”、捏着两盒“良友”烟走过来,互助右手端着一
盘黄瓜蒜泥拌猪耳朵,左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后跟着。吴秋香将酒暾在桌上,
将烟放在杨七面前,嘲讽道:“不必害怕,这两盘菜,是我送给孙家兄弟下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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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在你账上。”
“吴老板,瞧不起老杨?”杨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说,“老杨大钱不趁,
但吃盘黄瓜的钱还是有的。”
“知道你有钱,”秋香道,“但这两盘菜是我巴结孙家兄弟的,你们这‘红
’牌辣椒酱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两盘菜放在孙家兄弟面前。他们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
:“嫂子,还麻烦您亲自动手……”
“闲着没事,过来帮个手……”互助微笑着说。
“老板娘,别光照顾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们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
那张用塑料套了膜的简易菜谱,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飞蛾说,“我们点菜。”
“你们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别给他省酒钱,”秋香为孙家兄弟斟满杯,
斜着一眼杨七,说,“我过去招呼一下那些坏蛋。”
“这些坏蛋,吃尽了苦头,也该着他们过几年人日子啦。”杨七道。
“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吴秋香指点着桌子周围那些人,
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西门屯的坏蛋,差不多全齐了,怎么?你们聚会,想干什
么?想造反?”
“老板娘,别忘了,你也是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伍元道,“你说那些称号,那些黑帽子,铁帽子,晦
气帽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
呢!”
余五福道:“摘帽一年了。”
张大壮道:“不受管制了。”
田贵还是有几分胆怯地往杨七那边瞅了一眼,低声道:“不挨藤条抽啦。”
“今天是我们摘帽、恢复公民身份一周年,对我们这些受了三十多年管制的
人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伍元道,“我们聚在一起,喝两盅,不敢说是庆祝,
就是喝两盅……”
余五福眨巴着发红的眼睛,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做梦也没想到…
…”
田贵眼里夹着泪说:“……我那孙子,去年冬天竟然当上了解放军,是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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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啊……过春节时,金龙书记亲手把‘光荣人家’的牌子挂在我家门口……”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啊!”张大壮说。
“老板娘,”伍元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草包肚子,吃什么什么香,你就
照量着给我们置办上点就行了,我们都是吃了晚饭来的,肚子不饿……”
“是该好好庆祝庆祝,”秋香道,“按道理说,我也算是地主婆呢,但幸亏
我跟着黄瞳沾了光。另外,说千道万,咱们老洪书记是个好人,搁在别村,我和
迎春都逃脱不了。我们三个,就苦了他们大娘……”
“娘,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呀!”端着茶壶茶碗的互助从背后蹭了一下秋香,
笑脸对着那些人,道:“各位大叔、大伯,先喝茶!”
“你们信得过我,我就替你们做主啦。”秋香道。
“信得过,信得过。”伍元道,“互助,你是书记夫人,亲自给我们端茶倒
水,倒回四十年去,做梦也不敢想。”
“哪还用倒回四十年?”张大壮嘟哝着,“倒回两年去也不敢想……”
我说了这么久,你要不要说两句?发几句牢骚?发几点感慨?大头儿道。我
摇摇头,道:解放无言。
蓝解放,我对你不厌其烦地描绘那个夜晚西门家大院的情景,向你转述我作
为一头猪听到的和看到的,其目标是要引出一个人,一个重要的人,洪泰岳。西
门屯大队新盖了办公楼后,原大队办公室——西门闹家的五间正房,就成了金龙
和互助的住房。而且,金龙在宣布屯里的所有坏分子摘帽的同时,也宣布他不再
姓蓝而改姓西门。这一切,都暗含着意味,让忠诚的老革命洪泰岳大惑不解。此
刻他正在大街上转悠,电视剧已经播完,严守规章的伍方不理那些年轻人的唠叨,
坚决地关机,并把机器搬回屋去。一个略有些历史知识的年轻人低声恨骂:老国
民党,共产党怎么不把你毙了呢?对这些歹毒的话,老伍方充耳不闻,他耳朵并
不聋。月光太明亮,气候太宜人,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有的打情骂俏,
有的蹲在路灯下打扑克。有一个嗓门像公鸭的嚷嚷着:善宝今天进城抓奖,中了
一辆摩托车,该不该让他请我们喝酒?!——该,太该了,发了横财不散财,必
有灾祸天上来。走啊,去秋香酒馆,善宝!——几个人上去把蹲在路灯下打扑克
的善宝拉起来。善宝挣扎着,对着那些拉扯他的人像螳螂一样出拳。他满脸恼怒
地骂道:王八蛋才中了奖,王八蛋才抓了一辆摩托车!——看吓得那样,你是宁
愿当王八蛋也不愿承认中奖啊!——我要中了奖……善宝咕哝着,突然大声叫起
来:老子中了奖了,老子中了一辆轿车,气死你们这些杂种!说罢就背靠着电线
杆蹲下去,气冲冲地说:不玩了,回家睡觉,明日一大早还要进城去领奖呢!众
人齐声笑起来。还是那公鸭嗓子提议:咱们也别为难善宝,他老婆是铁算盘子。
咱们凑份子吧,每人两块钱去闹闹吴秋香,这样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觉,
没老婆的回家干什么?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走啊,没老婆的跟我
来啊,找吴秋香啊,秋香好心肠啊,摸摸奶,捏捏腿,扳过脸来亲个嘴!——洪
泰岳自从退休之后,渐渐地染上了蓝脸的症候:白天在家里闷着,只要月亮一出
来就出门。蓝脸是借着月光干活,他是借着月光在屯子里晃悠。走过大街串小巷,
像一个旧时的巡夜人。——金龙说:老支书,觉悟高,夜夜为咱当保镖——这当
然不是他的本意,他看不惯啊,他忧心忡忡啊,他憋屈得慌啊!他总是一边晃悠
一边喝酒,用一个扁平的、据说是八路军用过的水壶,身上披着破军装,腰间扎
着牛皮武装带,脚蹬草鞋、腿扎绑腿,完全是一副八路军武工队的打扮,只是屁
股后边缺少一支盒子枪。他走两步,喝一口,喝一口,骂两声。一壶酒喝完,月
已平西,他也醉得东倒西歪,有时能晃悠回家睡觉,有时,就随便歪在草垛边上
或废弃不用的碾盘上,直睡到红日升起。有好几次,早起赶集的人看到他靠在草
垛上睡着,胡须眉毛上都结着冰霜,他脸色红润,全无寒冷畏缩之态,呼噜声响
亮又香甜,使人不忍惊醒他的梦。偶尔的,他也会心血来潮、晃悠到屯东田野里,
去与蓝脸磨牙斗嘴。他当然不敢站在蓝脸的地里,他总是站在别人家的地里,与
蓝脸争竞。蓝脸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话茬,任他一个人,喋喋复喋喋,滔
滔复滔滔。但只要蓝脸一开口,总有一句像石头一样坚硬或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狠
话扔出来,顶他个张口结舌,气他个头晕脑涨。譬如在实行“联产到劳责任制”
阶段,洪泰岳对蓝脸说:“这不是复辟资本主义吗?你说,这不是物质刺激吗?”
蓝脸瓮声瓮气地说:“好戏还在后头呢,走着瞧吧!”
当农村改革到了“包产到户责任制”阶段时,洪泰岳站在蓝脸地边上,跳着
脚骂:“他妈的,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些,
统统不要了吗?”
蓝脸冷冷地说:“早晚要单干。”
洪泰岳说:“你做梦。”
蓝脸道:“走着瞧。”
当改革到“大包干责任制”时,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来到蓝脸
()
的土地边。他怒气冲冲地骂着,好像蓝脸是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决策人:
“操你活妈蓝脸,真让你这混蛋说中了,什么‘大包干责任制’?不就是单干吗?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
去毛主席纪念堂,给毛主席哭灵,向毛主席诉说,我要告他们,我要告你们,铁
打的江山啊,红色的江山啊,就这样改变了颜色了啊……”
洪泰岳悲愤交加,神志昏乱,遍地打滚,忘记了界限,滚到了蓝脸的土地上。
其时蓝脸正在割豆,驴打滚一样的洪泰岳把蓝脸的豆荚压爆,豆粒进出,发出
“噼噼啪啪”的响声。蓝脸用镰刀压住洪泰岳的身体,严厉地说:“你已经滚到
我地上了,按照咱们早年立下的规矩,我应该砍断你的脚筋!但是老子今天高兴,
饶过你!”
洪泰岳一个滚儿,滚到旁边的土地上,扶着一棵瘦弱的小桑树站起来说:
“我不服,老蓝,闹腾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确的,而我们,这些忠心
耿耿的,这些辛辛苦苦的,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错误的……”
蓝脸口气和缓地说:“分田到户不是也有你一份吗?有没有敢少分给你一分
一厘?没有,没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干部退休金,不是按月发给你吗?你那
每月三十元荣军补助,敢有人扣下不发给你吗?没有,没人敢。你没吃亏,你干
的好事儿,共产党都折成了钱,一笔一笔,按月发给你呢。”
洪泰岳说:“这是两码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蓝脸,明明是块历史的绊脚石,
明明是被抛在最后头的,怎么反倒成了先锋?你得意着吧?整个高密东北乡,整
个高密县,都在夸你是先知先觉呢!”
“我不是圣贤,毛泽东才是圣贤,邓小平才是圣贤,”蓝脸激动不安地说,
“圣贤都能改天换地,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认一个死理: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
杂姓人,硬捏合到一块儿,怎么好得了?没想到,这条死理被我认准了。”蓝脸
眼泪汪汪地说,“老洪,你这条老狗,疯咬了我半辈子,现在,你终于咬不到我
了!我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了三十年,现在,我终于直起腰来了!把你的酒壶
给我——”
“怎么,你也想喝酒?”
蓝脸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从洪泰岳手里夺过扁酒壶,扬起脖子,喝了个壶
底朝天,然后,把那壶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对着明月,悲喜交集地说:
“老伙计,你看到了,我熬出来了。从今之后,我也可以在太阳底下种地啦……”
()
——这些事都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来自道听途说。由于此地出了个写小说
的莫言,就使许多虚构的内容与现实的生活混杂在一起难辨真假。我对你说的应
该是我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说中的
内容,总是见缝插针般地挤进来,把我的讲述引向一条条歧途。我们知道,莫言
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说《后革命战士》,小说发表后默默无闻,我估计读过此
书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个,但此书的确塑造了一个极具个性的典型人物。“老铁”,
一个被抓丁当了国民党士兵、随即又被解放军俘虏并参加了解放军接着受伤复员
回乡的人。这样的人以千百万计,是货真价实的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总认为自
己是个大人物,总以为自己的一行一动都影响到国家命运甚至历史进程。当四类
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时,当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他都要穿上他的军装
去上访,上访回来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个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告诉他中央
出了修正主义,发生了路线斗争。村里人都把“老铁”叫做“革命神经病”。毫
无疑问,莫言小说中这个人物,与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没有直写其名,显然是给
他留下面子。
我说过,我躲在西门家大院门外的暗影里偷窥着大院里的情景。我看到,已
经基本上喝醉了的杨七,端着一碗酒,前仰后合,摇到那群昔日的坏蛋桌旁。这
桌上的人,因为聚会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对往昔凄惨岁月的回想,一个
个心情亢奋,很快进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状态。看到昔日的治保主任、这个代表
着无产阶级专政用藤条抽打他们的人,一时都有些吃惊,也有些愠怒。杨七到了
桌边,一手扶着桌沿,一手端着酒碗,舌根发硬、但吐字还算清楚地说:“各位
兄弟、爷们儿,我杨七,当年,多有得罪诸位的地方,今日,杨七我,向你们赔
礼道歉了……”
他将那碗酒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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