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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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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胡乱地交配。能逃脱尽量逃脱,能偷工减料尽量地偷工减料,但就是这样,
几年下来,沙洲上也多出了几十只五彩斑斓的杂种,它们有的毛色金黄,有的毛
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满斑点,如同那些经常在你们的电视广告里露面的斑点狗。
这帮杂种大致还保持着野猪的身体特征,但智慧明显地比它们的母亲高了一个层
次。随着这批杂种的长大,我已经无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猪的发情期
我便与它们玩起蒸发游戏。猪王不在,欲火中烧的母猪们只好降格以求。于是,
几乎所有的公猪都得到了交配的机会。出生的后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
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头杂种母猪,竟然生出了一只鼻子长长、
仿佛小象的怪物。
1981年4 月,正是杏花盛开、母猪发情的时期,我从大河分汊处游到了南岸。
河水上层温暖,下层冰凉。在上层温水与下层凉水的交汇处,有一群群的回游鱼
类溯流而上,它们那种为了返回母河、不怕艰难险阻、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
的精神让我深受震动,我伫立浅滩,看着它们努力摆动尾鳍、奋勇前行的灰白色
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里玩蒸发,从没离开过沙洲。沙洲上草木繁茂、在东南部还有一道隆起
的沙岭,沙岭上生长着数万株碗口粗的马尾松树,松树下生长着茂密的灌木,要
找个藏身之地,实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发奇想——其实也不是奇想而是
一种迫切的内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须回一趟杏园猪场,回一趟西门屯,仿佛是要
去赴一个多年前就确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约会。
与母猪小花结伴逃离猪场算来已将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
杏园猪场,因为暖洋洋的西风里有杏花的香气,因为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我沿
着河堤顶部那条虽然狭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边是广阔的原野,河
堤的北边是连绵起伏的红柳丛。河堤两边的斜坡上,生长着枯瘦的紫穗槐,紫穗
槐上爬满疯狂的瓜蒌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发着类似丁香的沉闷香气。
月亮当然很好,但与我对你重墨浓彩地描绘过的那两个月亮相比,这一晚上
的月亮高高在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变化颜色陪伴我,追逐
我,而像一个坐在高辕的马车上、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帽子、脸上罩着洁白的面
纱、匆匆赶路的贵妇。
到达蓝脸那一亩六分顽固土地时,我立住了追赶着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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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看,看到蓝脸土地两侧西门屯大队的土地里,栽满叶片肥大的桑树,桑树下,
有几个借着月亮采桑的女人。这情景让我心中一动,我知道毛泽东之后的农村,
已经发生了变化。蓝脸的土地上,种植的依然是麦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种。两
侧土地里的桑树发达的根系显然霸去了他土地的营养,起码有四垄麦子受到了明
显的影响:低矮纤弱,麦穗瘦小如苍蝇。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蓝脸的阴招,
看你单干户如何抵挡。我看到,月亮下,桑树旁,一条人影在晃荡。他深挖沟,
光脊梁,誓与人民公社争短长。他在自家土地与生产大队的桑树问,挖出了一条
窄而深的沟,许多黄|色的桑根被他用锋利的铁锹斩断。这件事,似乎非同寻常。
在自家土地上挖沟,原本无可厚非,但斩断生产队的树根,又有破坏集体财产之
嫌。我遥远地看着老蓝脸黑熊般笨拙的身体和莽撞的动作,心中一时茫然。如果
等两边的桑树长成参天大树,单干户蓝脸的土地就会成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
道,我的判断全是错误。此时,生产大队已经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经名存实亡。
农村改革已进入分田到户阶段。蓝脸土地两侧的土地,已经分到了个人名下,植
桑还是种粮,完全由个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带到杏园猪场,杏树犹在,但猪舍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没有了标
志物,但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树。杏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保护的木
栅栏,栅栏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朱丝金杏”。看到这牌子我就想起了
刁小三的热血浇灌这杏树根的情景。没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会有血丝;没有它
的血,这棵树上的杏子就不会成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县政府高价收购。而且,
我后来还知道,这棵树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
与县里、市里的领导建立了亲密关系,为他后来的发达富贵铺平了道路。我当然
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树杈垂到我的圈舍里的老杏树,尽管我的圈舍已经不存在。当
年我趴着睡觉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现在种植着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来,前爪
扶住那两条我当年几乎每天都扶的树权。这动作,让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体
比当年庞大了,笨重了,由于长期不做人立状,这一技巧,也明显地生疏了。总
之,这天晚上,我在杏园里徘徊游荡,故地重游,心中不时涌起怀旧情绪,而这
种情绪,说明我已经进入了中年。是的,作为一头猪,可以说我已经饱经沧桑。
我发现,当年的两排供饲养员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经改成了养蚕房。我看
到养蚕房里电灯明亮,知道国家的电流通到了西门屯。我看到在那层层叠叠的蚕
架前,白发苍苍的西门白氏在弯腰工作。她端着用剥了皮的红柳枝条编成的畚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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畚箕里盛着肥厚的桑叶。她将桑叶洒向白花花的蚕床,立刻便有细雨般的声音响
起。我看到你们结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蚕房,这说明,你们此时都已经有了新的住
处。
我沿着屯中那条拓宽了一倍、并铺敷了沥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两边那些
低矮的泥墙草屋不见了,一排排同样高度、同样宽度、整齐划一的红瓦房出现了。
在路北边一座二层小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约有一百余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围
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产松下牌电视机,观看一部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
人》。那是一个手指和脚趾间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够像鲨鱼一
样在水中优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门屯的老婆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小小荧屏,并
不时地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电视机安放在一张紫红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
一张方桌上。方桌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色的、写着
“治安”字样的袖标,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面对着观众,目光犀利,仿佛
一个监考的老教师。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伍方,富农伍元的大哥,原国民
党第五十四军军部电台上校台长,1947年被俘,解放后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无期
徒刑,发配大西北劳改,不久前被释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家中又无亲
属照顾,享受‘五保户’待遇,并每月从县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
我插言道。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
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
为他的叙述的俘虏,为了不当俘虏,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讲说这伍方的来龙去
脉,使故事向现实靠拢。大头儿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脚跺着桌面。
住嘴!他从开裆裤里掏出那根好像生来就没有包皮的、与他的年龄显然不相称的
粗大而丑陋的鸡芭,对着我喷洒。他的尿里有一股浓烈的维生素B 的香气,尿液
射进我的嘴,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感到刚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蒙了。你闭嘴,听
我说,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有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历经沧桑
的老人。他让我想到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红孩儿——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
焰喷出——又让我想起了《封神演义》中大闹龙宫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脚
踩风火轮,手持点金枪,肩膀一晃,便生出三个头颅六条胳膊——我还想到了金
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九十多岁了还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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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一跺,就蹦到参天大树的顶梢上,像鸟一样地吹口哨。我还想到我的朋友莫言
的小说《养猪记》中那头神通广大的公猪——老子就是那头猪——大头婴儿回到
他的座位上,气势汹汹但又颇为得意地说。我后来当然知道那老头儿是富农伍元
的哥哥伍方,我还知道已经接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安排他在大队办公室看
守电话并负责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台彩色电视机搬出来供社员们观看。我还
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对此事甚为不满,找到金龙理论。洪泰岳披着褂子,趿着鞋子,
有几分落魄江湖的样子——据说他自从卸任党支部书记后就是这模样。当然不是
他自愿交班让贤,是公社党委以年龄为由逼他卸任。此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是谁?
是庞虎的女儿庞抗美,全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一颗灿烂的政治新星。我们后边
还有许多讲到她的机会。据说洪泰岳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队部——就是眼前这栋新
盖的二层小楼——负责看门的伍方对着他点头哈腰,好像伪保长见到了日本军官。
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了几声,昂首挺胸进了楼,据说他指着坐在楼下大门口那个忠
于职守的看门人的光秃秃的头顶,怒斥金龙:“爷们儿,你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
那是个什么人?国民党的上校台长,本该枪毙他二十次,留他一条狗命,就是宽
大处理。可是你,竟然让他享受‘五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据说,金龙掏出一支相当高级的进口香烟,用一个仿佛纯金打造的、燃烧丁
烷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把点燃后的香烟插到洪泰岳嘴巴里,好像他是一个双手
残废不能自己点烟的人。金龙将洪泰岳按坐在那张当时还很少见的旋转皮椅上,
而他自己,则一抬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他说,洪大叔,我是您亲手培养起来的,
是您的接班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变了,或者说时代变
了。让伍方享受“五保户”待遇,这是县里的决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户”的待
遇,他每月还可以从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金。爷们儿,您气吧?但我告
诉您千万别气,这是国家政策。您气也没用。据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那我们
革命几十年不是白革了吗?金龙跳下桌子,把那转椅拨动半圈,让洪泰岳的脸对
着窗户外边被灿烂的阳光照亮的一片崭新的红瓦房顶,说:爷们儿,这话可千万
别出去说。共产党闹革命,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推翻国民党,打跑蒋介石,共产党
领导人民闹革命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国民党蒋介
石挡了共产党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爷们儿,咱们都是老百姓,别想那么
多,谁能让咱过得更好咱就拥护谁。据说洪泰岳怒道:你这是胡说,你这是修正
主义!我要到省里去告你!据说金龙嬉笑着说:爷们儿,省里哪有闲工夫管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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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级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肉吃,缺不了您的钱
花,您就不要发牢骚、管闲事了。据说洪泰岳执拗地说:不行,这是路线问题,
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义。您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这一切,才是刚刚开了头,接下
来的变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诗歌里说的那样,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围观电视的人群后待了约有十分钟时间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
方在哪里。我没敢沿着道路前进,我知道咬死许宝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扬高密东北
乡,如果让他们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场大乱。不是我斗不过他们,我是怕万般
无奈的情况下伤害了无辜;不是我怕他们,而是我怕麻烦。我沿着道路南侧那排
房屋的阴影西行,很快到达西门家大院。
大门敞开,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犹在且繁花似锦,花香溢出墙外。我隐身在门
侧的阴影里,看到杏树下摆开了八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盏临时拉出的电灯挂
在杏树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灿若白昼。桌旁围坐着十几个人。我认出了他们,都
是当年的坏人。有伪保长余五福,有叛徒张大壮,有地主田贵,有富农伍元……
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坐着那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杨七和孙家的两个兄
弟孙龙和孙虎。他们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后来我知道,杨
七此时从事着贩卖竹竿的事儿——他原本就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把井冈山的
毛竹用火车运到高密,再用汽车从高密运到西门屯,然后整批卖给正在筹建新学
校的马良才,这是一笔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杨七成了万元户。所以,他是以本屯
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树下喝酒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扎着一条大红的领带,
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电子手表。他原本瘦削的小脸上,腮上有两坨疙瘩肉垂了
下来。他从一个暗金色的进口美国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扔给正在啃酱猪蹄的孙龙,
又掏出一支扔给正在用餐巾纸擦嘴的孙虎,然后捏扁空烟盒,对着东厢房喊叫:
“老板娘!”
老板娘脆快地答应着跑出来。嘿,原来是她!原来是吴秋香,她竟然当了老
板娘。我这才看到在大院大门口东侧墙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红漆写着
:秋香酒馆。秋香酒馆老板娘吴秋香,已经跑到杨七背后。她脸上涂着粉,粉脸
上带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问扎着蓝布围裙,显得很精明很强干很热情很专
业也很阿庆嫂。世道真的变了,改革了,开放了,西门屯变样啦。吴秋香眉开眼
笑地问杨七:“杨老板啊,有什么吩咐?”
“骂谁呀?”杨七瞪着眼说,“俺只是一个贩竹竿的小贩子,担不上老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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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名。”
“别谦虚了,杨老板,一万多根竹竿,一根赚十元,您就是十万元户啦,腰
缠十万元,还不是老板,那咱们高密东北乡谁还敢称老板呢?”吴秋香夸张地说
着,伸出一个指头戳戳杨七的肩膀,“看这身行头,从头到脚,置办齐全了,少
说也得千元吧?”
“你这老娘们,就咧开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当年杏园猪场那些死
猪一样,‘嘭’一声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杨七道。
“好了,杨老板,你一分钱也不趁,你穷得叮当响,行了吧?我还没开口向
你借钱呢,就先把门封上了,”吴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说吧,要点什么?”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鸡芭!”
“去你娘的!”吴秋香用那条油腻腻的毛巾,在杨七脑袋上抽了一下,“快
说,要什么!”
“给盒烟,良友。”
“就要一盒烟?酒呢?”吴秋香瞅瞅已经面红耳赤的孙虎和孙龙,道,“这
两个兄弟,好像还没喝中吧?”
孙龙硬着舌头道:“杨老板请客,咱还是省着点吧。”
“孙子,你这不是骂哥哥吗?”杨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虽不趁十万
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
已经行销天下,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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