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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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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屁股上。
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
时,吴秋香端着一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
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
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很多给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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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
咀嚼时,她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
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
家人也是那种鸡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
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
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
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
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
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脸
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
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
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
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
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
影,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鸡芭硬了,我感到这是
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
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
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
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
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脸,使我的鸡芭硬起来,我们俩已
经不清不白,她决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
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十滴汗一
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射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
八糟念头纠缠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
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
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
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阴问的事,不但
考虑今世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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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
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
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跳如雷,
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
帽说。娘十分歉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
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
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
出了一个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
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
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对于我的意义!俗言
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
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
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鸡
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
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
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
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点布
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
不能把它整好。——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
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我给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洞边。互
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
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
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阴不阳
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
站,肚子里肯定窝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
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
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家二女的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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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
看一看,说小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
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
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
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
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
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尤其
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
接着抖开军装,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
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
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我哥
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
在炕沿上。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
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
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牛皮腰带,挂上发令
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
在我哥身前身后转着,砘砘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
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
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第十九章金龙排戏迎新年蓝脸宁死守旧志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
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
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
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
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
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
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肉的幻想。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
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不到小癞蛤蟆也想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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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肉。——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
指挥中心,蜕变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
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
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
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
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鸡叫二遍就动身,第二
天傍晚才回来。去时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
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
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泥泞的道
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塌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
翻过河堤,进入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
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
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
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
不知哪里去。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
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
镜,腮上的肌肉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棉衣,
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
着一个红袖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
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
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顶盖、装上门大炮就是坦克!
天已擦黑,西边有晚霞,彤云一片,明天还将有雪。我哥紧急发令,点汽灯点篝
火,将有大喜事发布。下完命令我哥又赶紧与那老红卫兵说话。黄互助跑回家,
让她娘烧了两碗荷包蛋,邀请那人和始终坐在车里的驾驶员进屋吃蛋。摆手谢绝。
让他们进办公室取暖也不去。不知深浅的吴秋香带领着黄合作,端着热气腾腾的
荷包蛋出来了。娇声拿情,像电影里的坏女人。老红卫兵拒绝,脸上有厌恶之情。
金龙低声呵斥她们:快端回去,像什么样子!
汽灯出了问题,往外喷黄火,冒黑烟。篝火燃起来,火光熊熊,新鲜的松树
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哥爬上平台,在抖动的火光中,情
绪激昂,神采飞扬,宛如一只活捉了锦鸡的豹子。我哥说,我们在县城受到了县
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常天红同志的亲切接见,向他汇报了我们屯的革命形势。常副
主任对我们的革命工作很满意。我哥说,常副主任委派县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罗
京涛同志前来指导我们屯的革命工作并宣布我们西门屯革命委员会成员名单。同
志们啊,我哥大喊,连我们银河公社都没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屯的倒先成立了。
这是常副主任伟大的创举,是我们屯的莫大光荣,下边请罗组长上台讲话,并宣
布名单。
我哥跳下,想扶持那罗副组长上台。罗副组长拒绝上台,站在距篝火约有五
米远的地方,半边脸灿烂半边脸阴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抖
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念道:兹任命蓝金龙为高密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
员会主任,黄瞳、马良才为副主任……
一团浓烟被风吹到罗副组长面前,他躲闪着那烟,连任命的日期都没念,就
将那纸递给我哥,说声再见,胡乱地与我哥握握手,转身就走。我哥被罗副组长
的行动搞得有些愣,一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咧着嘴,跟随着,看着那人跳上拖拉
机,钻进驾驶室。拖拉机随即发出轰鸣,就地转圈掉头,向来路驰去。在它身后,
留下一个大坑。我们目送着拖拉机,看到车前那两盏电眼,射出两道强烈的白光,
把我们的大街,照成一条明亮的胡同;车后的两盏小灯,宛如两只通红的狐狸眼
睛……
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
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聋的《东方红》旋律。音乐完毕后,一个撇腔拿调的女声广播
本县新闻。新闻的第一条就是热烈庆祝本县第一个村级革命委员会——银河公社
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她说西门屯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由蓝金龙、黄瞳
和马良才同志组成,体现了“三结合”的革命原则。群众仰脸倾听,一个个默不
作声,但从心里佩服我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不但自己当了主任,还拉扯
着即将成为老岳父的黄瞳和一直与他姐姐黏黏乎乎的马良才当了副主任。
又过了一天,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报纸、信件,气喘吁
吁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是一个新来的邮递员,满脸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
神采。他放下报纸、信件,又从邮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贴着挂号签条的小木
盒子,递到我哥手里。然后他掏出本子和笔,让我哥签收。我哥手捧木盒,看看
落款,对身边的互助说:是常副主任寄来的。我知道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驴”
小常,这小子造反有功,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主管宣传和文艺,他的这些事,
是我哥对我姐唠叨时被我听到的。我注意到了我姐听我哥谈论小常时脸上显出的
复杂表情。我知道我姐对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飞黄腾达为她的恋爱设置了障
碍,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学院学生和一个美貌的农村姑娘恋爱,也许还有可能,
但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了县级领导干部的人,和农村姑娘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无论她貌如西施还是色比婵娟。我哥当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听到他劝我姐:
你就实事求是一点吧,马良才起初保皇,后来逍遥,但他为什么当了副主任?你
难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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