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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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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举起钟槌敲响了出兵、上工、战天斗地的钟声,然后,翻身上马,急驰而下。他将逐营、逐连、逐排地亲自检查。
  高头大马的黄尘在草帽山的月光下画着急速的笔道,像狂龙乱舞,像鲨鱼翻腾。月光下,这雄伟的笔道一次又一次地大转折。严厉的训斥,雷电的目光,横鞭一扫,就有无数人头垂下,一直低垂到地。
  草帽山的月亮太柔顺了,任他切割,任他挥洒,任他塑造。这个世界有了万般柔顺,就配合上了为所欲为。有了上下规矩,就有了权威意志。
  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在这青色的夜景中,他黑色的鞭子劈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可改变的惊叹号。一些营长、连长、排长,叫他撤换了。特殊的任务要有特殊的手段。一定要建立一支雷厉风行、一切行动听指挥的队伍。
  很简单,火线整顿。整顿完了,继续战斗。今天通宵刨大山。有月光,不用火把。家家户户要全体出动。男女老幼都不可缺勤。有婴孩,抱到田头。从小让他接受战斗的洗礼。
  一片肃杀,一片热腾。一片凄厉,一片火红。所有的生命都活起来,所有活起来的东西都缩回去。
  山上山下,公鸡都扯开脖子,打出金色的鸣。草帽山已经没有昼夜之分。
  团长骑在高头大马上,停住,威严地四望。一切都很有秩序,一切都井井有条。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只要调动起来,天下没有创造不了的奇迹。
  他要考虑安排今夜的谈话了。选择一个符合他今夜高昂情绪的谈话对象才好。
  天早已明了,公鸡已经唱累了,唱糊涂了。各路队伍还在梯田中挣扎着,硬撑着。始终没有听到收兵的钟声。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也没有一位营长敢于到团部看看。
  新上任的营长们正是效忠的好时候,他们在田头做着声嘶力竭的鼓动。我们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正是对我们真正考验的时候。
  太阳老高了。一个又一个人瘫倒了。不管怎样的训斥、威吓,都起不来了。营长们、连长们、排长们,从田东奔到田西。败坏纪律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片人一片人地瘫倒了。失去主人的镢头横七竖八地躺着或立着,阳光奇奇怪怪地变幻着它们的影子。
  梯田一块块不那么水平了,开始出现倾斜。又有更多的人歪倒在田里。婴儿在田头的哭声由响彻云霄逐渐低下来,哑下来,最后干枯了。像风中的一道道蛛丝,刮断了,刮跑了,无影无踪了。
  最后一批人倒下了,这时已是下午了。太阳已晒累了,蔫蔫地准备往西沉了。草帽山安静而深沉。梯田歪歪斜斜地朝着天空,像无数块镜面。一片又一片的人躺在田中,有如战场的陈尸。乌鸦从远处的死亡之谷飞来,成群地在山上飞翔,判断着这里是否可以落下。
  班长们早已倒下。排长们也都倒下了。连长们刚刚倒下。剩下营长们,还硬挺着立在那儿,四下看着尸体般横陈的男女老少。他们茫然无措。他们的命令已然失效。他们的双脚就在“尸体”群中。踢谁,谁也不再翻身了。到处是鼾声,到处是嘴角溢出的白沫,有的还吐出一汪汪的鲜血,翻着可怕的白眼。睡眠与死亡已没有了差别。睡眠是一时的死亡,死亡是永久的睡眠。
  继续下去,营长们也蔫萎了,一个个倒下。不吃、不喝、不睡,没有一个生命可以坚持。
  只剩下新上任的副团长,原来的小号兵。他气鼓鼓、志昂昂地站在小土包上。他是一只金色的号角,标志着这里的战斗还在进行。
  这时,山下响起了喇叭声。几辆绿色的小吉普排成一队盘旋着上山来。
  接着,从车里走出一些挺威风的首长,披着绿色的棉大衣。
  他们疑惑地扫视着远远近近的梯田,望着横尸遍野的战场,不知所以然。
  小号兵像一只金色的号角,一蹦蹦到他们面前,举手,敬礼,脚跟碰得山响,然后汇报。
  先是一位首长惊喜的赞叹,草帽山好大的气派。
  继而又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认为这样似乎不妥。
  小号兵斗志昂扬,继续汇报着特殊战役的特殊气派。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10)
又有一位首长略摇了摇头。
  小号兵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开了“但是”。这战役虽然气派,有意义,但是,确实有不妥之处。他也早就这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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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长们打量了他一下,挥了挥手,问:你们的团长呢?
  吉普车在草帽山团部的门口一辆辆停下来。新上任的小号兵,看见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领来的首长们,立刻汇报:团长昨夜谈话累了,还在睡觉。
  首长们皱起眉:谈什么话?他们一挥手,新上任的小号兵便放弃了把门的光荣职责。首长们在新上任的副团长陪同下,进入大窑洞。
  团长正在大木头桌上酣然大睡,浑身上下汗淋淋的。
  叫醒他。首长指示道。
  副团长上去,又推,又叫。团长终于睁开了眼,先给了副团长一个嘴巴,及至看到后面首长们的面孔,他一骨碌爬起来。
  哼……很威严的鼻声。
  草帽山开始大清查、大揭发、大批判。彻底清算独立王国的罪恶。在团部大窑洞前的场地上,如林的手臂高举着,口号声响彻云霄,一只老鹰被从空中震落。
  团长低着头、弯着腰束手立在主席台旁的被告席上。主席台上坐着一排排首长们。
  凸凸的黄眼睛,颤颤巍巍、痉痉挛挛地站起来,指着那往昔的部落长控诉着。他回过头,朝人群中嚷着。
  那往昔曾很勇敢的胸脯坐在人群中低垂着头。
  会场又响起更高昂的口号。
  小白脸也站起来揭发控诉。
  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站起来揭发控诉。他们都曾当过营长、连长、排长,后来,都被专制魔王残酷打倒。
  最后,原来的小号兵,现在的副团长最坚定地站起来,走到筛糠般打抖的团长面前,指着他的头颅,做了最有力的揭发、控诉。
  怒潮席卷。一切都翻过来了。
  团长当场被宣布撤职了。
  接着,原来的小号兵,现任的副团长,被任命为代理团长。
  这些故事,没有人感兴趣了。它早已成为过时的传说。天上白云悠悠,地上河水东流。一切就那么回事。
  没过多久,天下的事情又发生了变异。那位团长,那位部落长又重新上了台,一切又都重新翻了过来。
  那位代理团长,原来的小号兵,被监禁在圈羊的大窑洞中,阴潮风湿,很快就白发苍苍,死在了羊膻腥臭的黑洞中。
  那位凸凸的黄眼珠,这次是真的寻到了上吊绳,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一步。
  那张小白脸,在其后不久,真的跳下了悬崖。
  那曾经是勇敢而纯洁的胸脯,则被送到一个十分僻远的地方,好生养将起来。她不愁吃穿,但永远也无法见到世间的其他人了。
  草帽山的一切秩序又都重新建立了。
  我们所熟悉的那位团长,已步入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更有气魄,也更有手段了。
  他亲自制定了草帽山的规划。草帽山将以最规矩的结构,重新安排村落,重新组织营、连、排。一切都将按年龄、性别、思想、觉悟程度重新编制。每个人将有一个确切的号码。每日战天斗地的作息,有了更严格的规定。现在,是一声钟响,家家门开,二声钟响,人人出来,三声钟响,排队出村,四声钟响,镢头高举,晚举不行,早举也不行。要整齐划一。
  每当山上山下开始战天斗地时,他就骑着高头大马四处巡视。他会眯起一只眼,瞄着田中的队伍看,排队刨地的人,脚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举起的镢头,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不在,便反复操练。
  夜晚,他照例找人谈话,只是现在的谈话方式比较从容了,温和了,节制了。
  他开始爱惜自己的精力。他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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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草帽山建设得越来越辉煌,很诱人的。
  不过,一阵又一阵风吹过,草帽山的故事越来越稀薄了。
  当人们撩开晨雾,朝那个方向远远望去时,似乎还有远远的影像?
  佛的金钵还在天地间闪光?
  风,吹着。
  
十年梦魇·《石头城》(1)
谁知道这座石头城呢?当谜一样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淡化时,它就灰白灰白地一点点显露出来。青色的藤蔓历史一般爬上城墙,像悲剧的扉页,凄凉而黯然。
  地平线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幽幽的一抹青绿涂在地平线上。我们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踏进了石头城。
  一片凄厉的惨叫像灰色的败叶从树上脱落下来。箭一般的铁雨迎面射来。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有一方方白亮的灯窗。那是一排排直愣愣注视你的眼睛。你胆战心惊,你不敢停步,你径直前行。你终于分裂了,灵魂与肉体都分裂了,到处是尖锐的声音与颜色。
  黑暗被粉碎了,搅拌进了光明,于是更混沌,更没有轮廓了。你就在破碎的灵魂中行走了。你想到,人类只有一个灵魂,于是,所有的故事便都在你的灵魂中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在前后左右闪动着。你和他们打成一片。你和他们没有分别。你的界限丧失了。他们的边缘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 篇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几何图形都稀薄得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没有差别。石头城就那样若有若无地摆在天地间。像一块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带着朦朦胧胧的污秽神志不清地融化着。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后,它既像固体,又像液体,还像气体,糊糊涂涂地悬浮着。
  你进到城里,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废胶片一点点铺展开,两边那灰污污的房子,像在空气中画的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他的面孔。你听不懂他发出的声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到一个你该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你又发现,左右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跟着你。他们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于是,灰色的街道横横竖竖地过完了,你便进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里。这座石头城里的房子都一个面目,你也便无法分清这一幢有何独特。只隐隐约约记得,门上有奇怪的号码,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数字。
  你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进到一个房间。这里有单调的四壁,有单调的床铺、桌椅。你继续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乖乖地坐下,任凭他们卷起你的袖子,有针管伸过来,尖锐的一刺,扎进去了,没有什么疼痛。安静的液体渗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儿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拉上门走了。听见门锁咔嚓一响,你被绝对保险地存在这儿了。
  你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寻找着自我。烟腾腾的弥弥漫漫。你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巨人抽烟时喷出的烟雾,一个个圆圈在扩大,在缭绕。
  你像在混浊的液体中悬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稻草,然而,一切都虚无没有实感。你就飘啊飘啊,猛然一沉,坠入无底深渊,长长的失重,心脏已不在胸膛,灵魂已不在躯壳。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间单调的四壁,看见了床上洁白又肮脏的床单,看到了窗上的铁栏。你渐渐明白了你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个医院,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定疗养所”。你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了?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齐划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统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脚不是长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属于自己的。
  你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回顾太肤浅了。什么问题也没回答。
  门开了,先听见咔咔嚓嚓的锁声,接着是吱吱嘎嘎的门声,然后看见半尺宽的缝,看见占满门缝的白大褂,最后,挤进来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你挺好?听见对方在很友善地问。
  你看了看他,没有否认和反对的表示。那就意味着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这样两眼直直地坐着,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就使对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着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看着你,像观察一个新品种的动物。他们轮流对你提了许多问题,你都没有反应。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况看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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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你听到一个声音:今天可以让他的脑袋搬家了。
  你感到所有的眼睛在注视你,所以,你仍然木呆呆地看着他们。你对这一切都不理解。你此刻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
  观察的人终于放心了。他们说,让他在这儿吧,门不要上锁了。
  门虚掩着,他们走了,你依然静静地坐着。你在追寻着自我。外面的声音、光亮透过虚掩的门缝飘进来。你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到晚饭的时间了,听见外面有人来,听见他们说:门还是原样,没动过,看来,他挺安定了。
  接着,门开了。两个人进来,都是白大褂,一男一女,端着一碗一碟送来了你的饭。
  你麻木地瞪着眼看他们。你似乎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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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2)
他们把饭碗放到你面前,又把一个馒头塞到你手里,再抓住你的手,把馒头送到你嘴边,让你闻到馒头的气味。你便有了动物的本能反应,开始像猪一样咬起来,嚼起来,吞咽起来。
  都吃光了,你又像猪一样抬起没吃饱的乞食的眼睛,他们盯着你,看见你直愣愣的瞳孔中没有任何伪装的神情,便放心地走了。临走,还说了一句:想吃,明天吧。今天就喂这些。
  你又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次,门半敞开了。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阳光是斜着注下来的,像肉皮冻,晶亮而黄浊。风是温酥酥的,用灰扇子扇出来的。院子里是灰黄的土地,没有一丝杂草,没有一丝妄想。院子是方方的,规矩的象征,院子四周都是一个模样的房子,窗户都有铁栏杆,把人存进去,是万无一失的。
  你看着,眼眶也变成四方的了,眼色也变成灰黄的了,瞳孔也没有一丝妄想了。你被同化。你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这时才发现床是铁的。上面还锁着许多铁链。你似乎明白了,当房门还锁不住你时,这些链条就会把你锁在床上。
  你庆幸自己的方法对头。你老实,你不乱说乱动,所以,房门便优惠地半开着。
  你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觅着自我,那里雾气滚滚,山势陡峭。你在表面上傻兮兮地坐着,越坐越傻,傻到如木雕一般。
  你感到灵魂与躯壳是两回事。
  这样,黄昏便降临了。方方的院子里装着黄昏特有的失落。这样,外面的黄昏便失落了。方方的院子里装上了黑夜特有的寂静。
  你在诧异:这个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正在这时,你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像杀猪一般,撕碎了夜空,巨大的铁片刮过了巨大的玻璃,五脏六腑都颠倒了过来。
  接着,骇人的尖叫声被什么有力的手段制服下去。黑暗中便有死死的安静。这种安静,大概是负时空的存在了。
  你看到空气渐渐沉淀下来,月光冷冷地、固体一般地照着院子。一切都在月光中凝冻了。连声音也成固体了。你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你很想挪一挪位置,那样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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