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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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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静极了。
小城死了。
然而,我稍稍嗅了嗅,就知道,小城没有死。各种各样的欲望都在那里进行着化学反应。空气中都是那稠密的气味。
一只小虫在面前飞过。
陌生的小城(11)
我惊异它的耐冻。地面早已有亮晶晶的冰在闪光。
我想与小虫对话,它已不知去向。
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想不明白。
我回到自己的斗室,这是一楼角落的一间储藏室。房间里一多半的空间堆着各种平时不用的东西。旗杆啦,一卷卷的横标红布啦,乱七八糟的桶啦,黑板啦。硬挤着放进了一张小床,又放进了一个二屉桌,一把椅子,这就是我的天地。
寂寞了,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咯咯游戏。
我闭了灯。
我摸起了吉他。
我眼前浮现出妮妮的影子。
我弹起了吉他。
黑暗中,吉他的声音展开了一个清白的空间。那里,天纯净极了,草地开阔极了,白云像儿童画的,调皮极了,五颜六色的皮球散落在草地上,快活地滚动着。一只公鸡挺骄傲挺奋勇地引吭高歌着。金色的歌声撕开了大幕。又有更纯净、更优美的天地展现出来。我看见妮妮冰清玉洁地坐在小溪旁,挽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刚刚洗浴过。她还在遐想。她凝视溪水的目光露出矇眬的微笑。我读着她的微笑。吉他叙述出了她的微笑。
天亮了。大楼嗡嗡地开始了运转。我又看见妮妮了。她上着楼,很愉快的样子。微笑着和各种人打招呼。
我忽然不想见她。我厌恶她这愉快,厌恶她和各种人打招呼时的微笑。我想到了那落在蓬松尘土上的眼泪。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妮妮发现了我。她一边笑着和其他人打招呼,一边朝我走来。趁人们并未注意时,她塞给我一个信封。
我看到了她那有些红肿的眼睛。
一定是昨晚又哭过了。
我心中一下很湿润,很爱。
信封在我口袋里,如火如活物。一上午我都感觉到它的存在。
然而,我一上午只能像影子一样在各个办公室飘来飘去。
总算有时间了,我缩在空旷的会议室的角落里,打开了信。
那里写着短短的小诗:
如果我忘记过去
我现在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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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
我将来属于你
我的眼睛一下湿了,泪水涌了出来,不停地流着。
我把脸埋在她的信纸中,就像她把脸埋在我的手掌中。泪水一定洇湿了那绵软的信纸,一定融化了那纯洁的文字,一定在流淌开,洗出一个只属于我和她的纯净的世界。
一个和蔼而威严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小鬼,你在这儿哭什么?
我抬起头。
第一把手正站在我面前。旁边陪着他的正是妮妮。
妮妮注意到了我手中的信纸。
我惶恐烦乱地收起信。
是家里来的信?第一把手很和气地问。
我点点头。
出了什么事?
我擦去眼泪,低着头。
是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小鬼?
我慢慢站起来:我家中早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噢?
今天收到一封信,我又有了一个亲人。
噢。第一把手点点头:是悲喜交加,对吧?
第一把手走了。
妮妮也必须陪着走。在走出会议室的一瞬,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的那一相视,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
十三
小城依旧脏闹。寒冷的冬天给它罩上了灰暗的长袍。煤烟,油烟,各种各样的烟从地面升到空中,从空中降到地面。邪恶的欲望交织着,比浓烟更呛人。
你在街上走,到处是灰秃秃的门面,灰蒙蒙的面孔。眼睛像一个个黑洞,在面前闪闪而过。各种脸谱、各种假面具叠印着。偶尔有一株小草在路边的枯树下露出一点残青,让你感到这世界更灰暗、更肮脏。
汽车红红绿绿地开来开去,像忙着去婚宴。婚宴常常有,扎着红花的汽车队鱼贯而过,鞭炮齐鸣,庆祝着麻木的生老交替。
我忽然觉得小城又死了。不是因为静,而是因为闹。
闹哄哄的,空间凝固的都是麻木。
所有的房屋都是死板的方格子。所有的房顶上都积满了历史的尘土。时间死了,腐烂了,凝固成空间。空间只有冷漠。
一个灰色糟朽的破毡帽被遗忘在太平山下。
太平山很自大。它位于世界的中央。
()
我像影子一样飘飘地滑过小城的街道。
妮妮病了,没有来上班。全大楼的人似乎都关心她,但都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也就暂时将她忘了。
我很幸福。因为只有我知道妮妮的家。
那是肮脏小城中的一片绿叶。
有刺耳的警报声在耳边掠过。警车开路,长长的豪华车队在面前急驰而过。不知是来了什么更大的头头。要视察,要检查。城市到处挂满了红色的横标。
那上面有各种既响亮又统一的声音。
我没有反应。几乎被一辆押后的车轧死。
陌生的小城(12)
我摔倒在马路中央。那辆车的司机及人物都钻出车来,对我一阵凶猛的训斥。
交通警煞有介事地跑来,刚端起对司机的威严面孔。早有人物从司机后面走出来:你们好好处理一下,横穿马路,不遵守交通规则。我们还有任务,先走了。
交通警的气焰顿时跌落。客客气气地敬了礼。黑色的小轿车风驰电掣地追赶车队去了。
我爬起来,满身尘土,裤子剐了一个大洞,腿一瘸一拐。看见未出人命,交通警一挥手,放我走了,教训道:以后走路要长眼睛。
我可能没长眼睛。
我忍着疼痛瘸到了妮妮家。
我挺直了身子,走进了小院中的小小院。
只有妮妮一个人躺在她的小小空间中,小小的床上。
她露出了微笑:我想你会来的。
她让我坐下。
我很吃力地在床边坐下。
我没想到自己会病。她说:我很少病。
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我不会慰问人。
机关的人们说起过我吗?她问。
我说:头两天,人们常说的。
妮妮垂下眼帘,想着什么:人还是好心的多。
后来,人们也便不提了。我说。
她表示理解:这个世界上,人们毕竟是只关心自己。
然后,她看着我,我直直地盯视着她。
()
她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绝对了,笑了笑说:你是关心我的。
我默然无语。
妮妮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捏着。
我静静地承受着这爱抚。
她突然发现:你的手破了,流血了。
接着她便发现了我胳膊肘上衣服的破洞。
她欠起身,仔细看了看,便看到了我摔伤在马路上的全部记录。
她要起来。我不让。她便让我自己往脸盆里倒上热水,将手上的伤口洗净。然后,让我拉开小柜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箱。
她在床上坐起来,用酒精为我消毒了伤口,又敷上药,缠上纱布。
摔坏哪儿没有?她问。
腿有些疼。我说。
你站起来走走。
我站起来,想正正常常地走两步,却露出了瘸态。我咬着牙要走得挺些,但力不从心。
她说:你还是坐下吧。你过马路急什么?
我说:撞死也就算了。
你为什么咒自己?
本来嘛。撞死我,这世界有什么损失?我有些恨恨地说。
她睁大眼,直直地盯着我:不许你咒自己。
我咒我自己,是我的权利。撞死也就撞死了。
妮妮眼里亮起泪光:我不要你咒自己。我要你收回自己的话。
我倔强地咬住嘴唇。我不收回我的话。我恨马路上那飞扬跋扈的车队。我恨这个城市。
我要你收回你的话嘛。妮妮的声音委屈而难过,像要哭出来。
我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说:那我收回。
我是为了她。
她这才落下气去,眼泪却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你就这样来看望我。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说:我不是想气你。我恨这个城市。
她慢慢止住了眼泪。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只管自己,我们自己好好活着,还不行吗?
我没有言语了。
好静啊。听见一个老旧的闹钟在桌上嘀嘀嗒嗒地响着。
世界上每个生物的细胞都在新陈代谢,都在老死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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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个歌好吗?过了好久,她轻声说。
我没反应。我没歌。
她依然垂眼而坐,恍恍惚惚若有所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出那句话:你真纯。
我却一下抬起眼:我不要你这样说。
怎么了?她问。
你也纯。你和我一样纯。你比我还纯。我带火地冲她说道。
她睁大眼看着我,理解着我。
我微微喘着,胸脯起伏着。
她垂下眼帘,美丽的睫毛半遮着她忧郁的目光。
她说:我现在是纯的,以后也会是纯的。可我过去……
你不要谈过去。你过去也是纯的。我说。
她慢慢摇了摇头。我过去早就不纯了。这个世界太脏。到处是爪子。我要上学,我要工作,我要活下来,我不得不……
我不要她讲下去。
她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双肩上。她一定是感到了我身体内的激动。
她端详着我,用那样平和、温善的声音说道:我把过去告诉你,就是想把过去忘记。我告诉你,就是想把纯洁的现在交给你。还有,纯洁的未来……
我低下头,在她爱抚的目光下战栗着,我的眼睛湿了,一片模糊了。
我听见她说:现在,我已经在这个世界站住脚了,我可以不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了……
十四
妮妮善于想像和推动生活。她像小母亲一样伸出勤劳的手。她开始设计和安排我们今后生活的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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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13)
她告诉我,我们要从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来准备。在这个城市中,总是讲究精神与物质两个文明的。
物质是什么呢?她说:我们不贪图什么奢侈,我们不过要有个生存的环境而已。要是你不反对,我们就和妈妈住在一起。现在房子很难找,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院里。我们可以寻些砖瓦材料,有机会请上几个工匠,把厨房拆了重盖一下,扩大一点。那样,我们就可以把饭桌也挪到厨房去。厨房与饭厅合二为一。
然后,她说,我们把这间房子的隔墙再往外移动一些,里间可以大一些,放下我们的双人床,再放下这桌子就可以了。如果我们善于利用空间,还可以做一个柜子,从床头依墙立起来,半挑在床上。你不用害怕。柜子在头上,睡觉会更有趣。妈妈还住在外间屋。
说完,她笑了:这都好办。衣服、用品,到时慢慢添呗。
至于精神,她说,我们还要有追求。我还要提高一下我的外语水平,不能丢了,看看以后能不能搞点笔译。你呢,应该发展发展你的音乐天才。真的,音乐是艺术的艺术。你不愿登台演唱,我们自己也可以充实生活嘛。
她讲了很多。
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不远不近的明天。所以,既新鲜,又并不急于求成。
我们还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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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天有些晴,太阳懒懒地照着街头。我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着。妮妮说,她要请我吃点什么有意思的风味小吃。
小铺小摊在旁边一个个流过。卖牛肉拉面的,卖鸡蛋煎饼的,卖烤羊肉串的,卖荞面饸饹的,卖烧饼的,卖锅贴的……这个小城,兼备了东南西北各种风味小吃。甜酸咸辣,油烟蒸汽在面前扑过。
大概都不错,都有点意思,没有太突出的,走了一趟街,居然没有相中一样。
再往前走。妮妮说,前面还有。
街边开始出现一个个豪华的餐厅,堂堂皇皇的门面使人不敢多看。满身镶金镶银的仆役(也许该叫领班?)站在门口,那样子像是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一切没钱的行人。
我低下头匆匆往前走。我对歧视十分的敏感。
妮妮扫了那些餐厅一眼,然后哼起了快乐的歌子,仰起脸,骄傲地与我一起往前走。
这时,一辆小轿车在面前停下。出来一个汉子,跟着一群男女,说说笑笑往餐厅里去。里面有人和我们打招呼了:二位,去哪儿?
原来是络腮胡。他笑呵呵地一伸手:我今天请客,二位也光临好吗?
妮妮很愉快地笑了笑:不,我们刚吃过饭,我们还要去办点事。
络腮胡眼光溜溜地盯了妮妮一眼,咽下一口什么东西,然后豪爽地说:那好,后会有期。
一群人往里去了。络腮胡身旁跟着一位妙龄女郎,进门时还大方地搀挽着他。看相貌无疑已不是在那座“民族宫”中遇到的了。
门边站立的那些披金镶银的人居然也会点头哈腰,奉承地笑着,为这群人拉开玻璃大门。
我们朝前走。我们竭力将刚才的一切忘记。
我们没有再挑来选去。
我们似乎是饿了,也似乎是没有挑选最佳风味的雅兴了。
我们随便在一个街边小摊前坐下。小桌,小凳。
端上来的是肉汤面,油晃晃的。
妮妮竭力说笑着,显得很快乐。
我也渐渐有些快乐起来。
但面条始终没有吃出什么滋味。
我觉得那碗不卫生,桌子油腻腻的,让人恶心。
吃完了,我们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省悟到什么,恶狠狠地在空中劈了一下手:我们该好好活。我们全不管这个城市有多肮脏。
妮妮一直在我身边默默不语。这时脸上漾出微笑,说:对。
那微笑既优美,又寒酸。
让我心中如灼如割。
然而,我毕竟是省悟了。我就是我。我们就是我们。
我们年轻。我们纯洁。我们快乐。我们自由。
我们终于像春天草地上追逐蝴蝶的少男少女一样开心了,无忧无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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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靠在一个罩着玻璃的白白净净的食品车旁,吃起荞面灌肠来。那是用荞面蒸成的,切成条条,像是嫩嫩的有弹性的小鱼,调上蒜泥、醋、芝麻,滴上几滴香油,浅浅的小碗里一盛,一人一根小竹签,扎着一块块送到嘴里,又酸,又辣,又凉,又滑口。
再好不过了。
我扎起一块喂她;她扎起一块喂我。
我们笑了。
卖荞面灌肠的是个脸红扑扑的健壮农妇,看着我们,也非常友好地笑了。
十五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风是经过冰冻的,刮过来如冰刀子一般。光秃秃的树枝像疯子乍起的头发,硬邦邦地晃抖着。沙砾从遥远的戈壁滩袭来,侵淹市郊农田,又扫荡过小城街道。
街上只见黄|色的笔道描绘着西北来东南去的一个方向。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陌生的小城(14)
我难得上街。上街就缩在又高又硬的领子内。我羡慕硬甲虫,它们有坚强的外壳。我只有缩到自己的牙齿根里。别无退处。
小城一页一页翻过着它没有内容的故事,没有故事的内容。人们死了生,生了死,婚丧嫁娶的车队不时在街上浩浩荡荡地驰过。真是既寂寞又单调。
让人憋闷。
我又怀念那雪白的荒原了。我又看见迤迤逦逦的脚印了,它正画过雪白的画面。雪中不知何时探出一枝红红的樱桃。鲜滴滴地在寒风中独立着。它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我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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