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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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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金保说:“你妈拉个逼的,胆小鬼。”他将火柴从张大友手中夺过,又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说,“我划火柴了。”手直哆嗦,怎么也划不着。    
    张大友双腿直摇地笑着。    
    周金保只好将火柴又交给张大友:“知道你胆大,你来。”    
    张大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后将火柴划着了,扔在干焦的芦苇叶与杂草上,掉头就与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阵,见身后并无动静,便停住了掉头往回看:并无火光。    
    “日他奶奶,没有点着。”张大友说,“回去,重点。”    
    最终将火点着之后,两人就像被鬼追赶着一般直往水边跑。    
    秋后的芦苇已没有水分,干柴烈火,燃烧起来,气势凶恶,隆隆火声,犹如涛声。    
    两人仓皇奔跑时,周金保吓得尿在了裤子里。    
    上了船,就赶紧将船往外撑,估计已没有什么危险时,二人软瘫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头去看那熊熊火光,说:“着起火来时,假如有一个人呆在这片芦苇的当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来的。”    
    张大友说:“杜书记得给我俩多开几个工分。”    
    前后左右的村庄,人们都看到了这片大火。    
    初时,火像一座不断成长的山,过不多久,就成了山脉,高高低低的,有许多座山峰,又有许多道峡谷。这些山、山脉是活的,它们变化着,移动着。又像是红色的、金色的马群。这马群鬃毛乱抖,嘶鸣着四处奔突,在这秋天的天空下演着一场气势壮阔的无人战争,火场就成了战场。    
    太阳沉没了,但火光却又将天空映红了。    
    深藏于芦苇丛中的野鸡,笨拙地飞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犹如金色的凤凰。有几只飞远了,还有几只从火中飞起时,大概羽毛就已经被烧着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几下,就掉进火里,坠落时,十分悲惨,又十分悲壮。    
    油麻地离这片大火最近,站在桥上观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觉得热气拂面。    
    这火烧得人战战兢兢、心慌面赤。所有的狗都在冲着大火狂吠。孩子们不知因为什么而兴奋,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鹊、灰喜鹊、乌鸦、鸽子与麻雀,它们也被这火光所刺激,从树上,从地上,从屋顶上纷纷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油麻地的上空翱翔。它们还不时飞临火场的上空,那时,无论它们是白色、黑色、灰色还是褐色,都一律变成了金色。    
    芦苇在燃烧中劈劈啪啪地作响,犹如枪声大作。    
    范烟户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说:“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烧去村庄七座,农舍二百一十八间,大小木船三十多条,油麻地也差一点儿被烧掉……”    
    没有多少人听他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    
    周金保、张大友二人,离火场最近,看得更是兴奋万分,脸被火光所烘,色为酡红。


第四部分黑雨(4)

    河里游着一条水牛。    
    张大友很快发现这牛的后面跟了一条小船,二傻子一屁股坐在船尾,将两腿放入水中,一个劲儿地划水,水哗哗乱翻,小船就紧紧地追撵着水牛。    
    这是一条刚刚被一头公牛欺负完了的小母牛。    
    张大友叫着:“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条小母牛身上,对张大友的叫声并不理会,对那大火,也毫无兴趣。他依然沉浸在公牛叠加在母牛背上向前涌动的情景里,兴奋不已,同时妒火中烧。    
    那条小母牛无奈地游着,目光里尽是哀怨。    
    有一个火团飞过天空,大概是一只烧着了的野鸡。这个火团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芦苇地里去了。    
    起风了,并且越来越大,火在摇曳、狂舞。火星在高空中犹如爆发的礼花,随风飘散,飘向远处。    
    这场大火烧了四五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火光消失后,天空尽是黑灰,仿佛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飞满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给油麻地。人们的心伤感着,凄凉着,却又兴奋着———他们想像到了五月翻滚的麦浪与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张大友唱着下流小调,撑着船回来了。    
    一切又归于秋天的平静。    
    但,当太阳已沉坠到西边芦苇穗上时,一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从另一片芦苇地里升腾起来的火。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向油麻地镇大声喊叫:“又着火啦!———又着火啦!……”    
    开始,人们以为是这个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这孩子的呼喊声越来越显紧张了,便又跑了出来:果然是火!    
    于是,响起一片呼喊声。    
    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麻地人,人们陷入了高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当杜元潮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禁大惊失色。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朱荻洼就在他身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杜元潮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摇头:“不知道。”    
    杜元潮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杜元潮问:“真的?”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周金保:“杜书记,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杜元潮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巨大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乱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荡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荡大火……”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因这天空布满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色的细流,像是黑色的蚯蚓,用手一撸,便成花脸。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 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趴下,趴下,起来,再趴下。雨像鞭子一般在抽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麻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水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


第四部分黑雨(5)

    深夜,油麻地空前的寂静。    
    只有老塘边枯草中的唧唧虫声,只有秋风吹过落尽叶子的枝头所发出的沙沙声。    
    杜元潮不发一声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眠。透过天窗,他望着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觉得艾绒也没有入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女儿已经熟睡———熟睡时的女儿几乎是无声的,像一片树叶飘在水上。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好像生病了。    
    芦荡大火总在他眼前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    
    他终于躺不住了,于黑暗中穿上衣服,然后轻轻下床,轻轻走向窗口。当靠近窗帘时,他看到月光将一种他所熟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帘上———那匹永远处于朦胧中的白马驹。他不禁一阵激动,因为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撩起窗帘将它看个清楚。风从窗隙中吹入,使薄薄的窗帘颤动起来,那白马驹的投影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像投照在被风吹拂着的水面上的影子。    
    杜元潮回到了聚精会神地看皮影的童年时代——— 白马驹在窗前走动着,一会儿低着头,仿佛在嗅着地面,一会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它不时扇动着耳朵,抖动着鬃毛,摇摆着尾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    
    杜元潮觉得映在窗帘上的白马驹比出现在远处的田野与林子里的白马驹更加的优美。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口,用手轻轻撩起窗帘———就在那一刹那间,那匹白马驹像梦一般消失了。    
    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杜元潮的心中泛起一片惆怅。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预感使他情不自禁地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床上静如秋水的妻子与女儿……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邱子东正独自一人走在通向刘家桥的路上。    
    他的姑姑家在刘家桥。    
    一直走到姑姑家的门前,他都未遇到过一个人。    
    他敲开了姑姑家的门,并将两个已经熟睡的表哥叫醒,然后走进一间里屋,关上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邱子东趁着浓浓的夜色赶回油麻地。他前脚出门,他的两个表哥后脚就去了还在一片哭泣声中的刘金扣家……


第四部分黑雨(6)

    第二天清晨,刚刚醒来的油麻地一如往常,开始了新的一天:清扫庭院与街巷、担水劈柴、生火做饭、将鸡鸭放出笼外、将牛羊赶往田野……    
    许多孩子还没有洗脸,就在清凉的街巷里奔跑。    
    今天,邱子东起得比油麻地任何一个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门口,眺望着镇前的那条大路,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终于看到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时,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将院门关上。他仰望苍天,然后闭起双目,用双手上下磨擦着冰凉而瘦削的面颊。    
    那支队伍像一股水流向油麻地流来。    
    一个孩子先发现了这支队伍,转身向镇里的人们大声喊:“你们快来看呀!”    
    接下来,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队伍。于是油麻地到处响起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宁静的早晨陷入一片喧嚣与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纷纷跑出家门,涌到镇前的大桥头,无声地望着这支队伍。    
    刘家是刘家桥的大姓,刘家桥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刘。而刘金扣一门,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刘金扣亲兄弟就有八个。这一族代代兴旺,都是兄弟众多,惟有到了刘金扣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个,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儿,就刘金扣一家生了儿子。由老太爷取名为东子,刘家上下,将其视若眼珠。    
    这一行人,百数以上,皆着白色丧衣。衣,长而松,随风飘飘。前头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新棺。因棺中死者为八岁小儿,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气,一头大一头小,头大的一头冲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紧跟棺后的是年迈的老太爷,接下去按辈分与亲疏一一排列。老太爷步履蹒跚,拄一根高高的拐杖,身旁各有一个人轻轻搀扶着。队伍中,有一些悲痛欲绝的女人,已无明亮的哭泣之声,沙哑,接近无声,身体显得虚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虽也悲痛但还不至于悲痛得身如抽丝的女人无声地搀扶着。     
    油麻地的田野因为这支白色的队伍而显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麻地时,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显得更加缓慢,仿佛在故意煎熬油麻地人的心。    
    队伍走上了镇前河上大桥,于是一行白色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静而淡漠的水面上,惊走了几只觅食的鸭子与鹅。    
    这支队伍几乎是无声的,几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哑哀鸣,更将山一般的沉重压到了油麻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脚步声叩击着油麻地的桥梁与被夜露打湿的土路。    
    与所有的油麻地人都翘首观望相反,所有的刘家桥人都低着头,仿佛那八岁孩子的魂灵被大地吸去了。    
    油麻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种凝重的气氛所感染,无一人再说话,甚至连狗都不再吠叫,苍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沉寂到几近死亡的世界。    
    这是一支被精心组织的队伍。    
    这支队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鲁莽与疯狂,没做一点点狂暴的动作,而是平静地很有秩序地进入了油麻地镇。他们踏上了油麻地镇那条长长的由古老的大青砖铺成的街面。    
    所有的铺面都开着门,但他们目不斜视,目光里只有脚下这条被脚磨亮了的街道。    
    油麻地的人分站在街的两侧观望着。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静,腰间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昂举的枪也都垂挂在裤裆里。    
    队伍从街的这头游行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游行到街的这头,然后走向镇委会。    
    镇委会大门紧闭。    
    这支队伍就长时间地站在镇委会的大门口。    
    刘家老太爷有点儿站不住了,双腿颤抖,两个年轻人立即将他架住。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块镇委会的牌子,于是,从队伍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将镇委会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缝了,但未断折,于是又有两个年轻人冲出来,将牌子捡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头,将牌子横在空中,向一棵大树冲去,就听见咔吧一声,被大树拦腰折断,并哗啦啦震下无数枯叶。他们将断折的牌子愤然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转而冲着紧闭的镇委会大门大叫: “杜元潮,站出来!”    
    队伍怒吼了:“杜元潮,站出来!”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杜元潮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麻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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