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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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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他的威力与魅力,甚至还显得畅通无阻、说一不二。    
    杜元潮感觉到,折断了翅膀的邱子东,虽然由鹰变成了鸡,但却是一只仍然可以着毛抖威风的鸡。但,他没有显出一丝的不快,像平素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干干净净,一样的对油麻地的大的小的客客气气,甚至一样的对邱子东摆出颇为密切与和谐的样子。    
    油麻地的人,也像从前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收获,一样的偷鸡摸狗,一样的打架斗殴,一样的上床去做那些做了千年但千年不厌的把戏。    
    而就在这年的秋末,当晚稻已经成熟即将开镰收割的一段日子里,邱子东的形象在油麻地人的心目中顿时黯然失色,而杜元潮却像一轮明月,高挂在油麻地人的心野之上,仿佛天地之间,圆圆满满地都是他洁白而高尚的亮光。    
    就在准备开镰前的几天,天下起雨来。    
    这雨初下时,竟是黄褐色的,尿一样的颜色,并且还真有一股尿骚味。下着下着,就清纯起来,而河里的水却因雨水将岸上的泥浆带入其中而变得浑浊,许多人家就拿了盆盆桶桶、坛坛罐罐在屋檐口去接雨水,那雨水竟纯得蓝汪汪的无一丝杂质。雨下了两天,倒也不大。油麻地的人早被雨下得麻木了,对这雨也没有怎么在意。到了第三天,这雨依然没有停息的意思,就有点担忧起来:可别下起来没完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雨,其间没有停息过片刻。    
    将要开镰的晚稻田里,尽管挖了缺口,日日夜夜地往河里排水,但还是蓄满了水,将田埂都淹没了。    
    望着雨,油麻地的人一脸无奈。他们呆在家中,整天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着望着那扯也扯不完的雨丝。雨下得油麻地的人没脾气。油麻地的人目光的灰暗与发直,都与这雨有着关系。他们只能这样坐着,无所事事地看着,看着雨点打出无数的水泡,看着几只从水中爬到门前地上的癞蛤蟆在十分缓慢地爬着。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坐着,肌肉板结了,关节被锈住了,脑子也僵硬了,眼珠儿定定的不转,一个个都像是长年服药刚从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的痴子。    
    天痴了,雨也痴了。    
    麻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藏在屋檐下。屋脊上的鸽子,紧紧收着翅膀,就那样凝固了一样蹲在雨里,由雨下去。    
    一切生命,似乎都因这雨而停止了心思。    
    几只母鸡痴了,愣要在一个不是孵蛋的季节孵蛋。主人将它赶出鸡窝,它又跑回去,见到蛋就孵,将鸡蛋焐得热乎乎的。主人就派孩子去撵它、惊它。但它已痴了,就是惊不醒它。它只有一门心思:孵蛋。不吃不喝,也要孵蛋。主人就将它的尾巴扎起来,然后在尾巴上插一枚小红旗,红旗哗哗作响,它就拍着翅膀拼命地跑,直跑得瘫痪在泥水里。然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心里想着的还是孵蛋。    
    这雨水仿佛是迷魂汤,让人痴呆,让万物痴呆。    
    二傻子更傻,成了一个大傻逼。他整天在雨里追赶母牛,渴了,就喝雨水,越喝越痴。    
    他追着,不屈不挠地追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上来似的,腰间的那支短枪倔犟地顶起了潮湿的裤子。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谁都知道他想干什么。雨幕里,油麻地的田野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是一只痴鸡。    
    二傻子终于累到极处,在追赶一头过河的母牛时,游到河中央,就再也游不过去了。幸亏不久,被一个放鸭的人看到了,将他从芦苇丛里捞上来。放鸭人大声呼喊着,总算从镇上喊出了几个人。人们将二傻子弄到一条公牛背上,然后赶着公牛猛烈跑动,将二傻子一肚子水颠了出来。    
    二傻子救活之后,依然要去追赶母牛。    
    雨就这样下了四天,晚稻就只剩下稻穗在水面上摇摆了。    
    小学校已经进水,孩子们必须赤脚上课。一不小心,将课本或作业簿碰出课桌外时,它们就会像小船在教室里的水上漂起来。    
    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8)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9)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    
    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之中。    
    大麻子说:“别听他妈的蛊惑!”    
    于是,他们又重新端起了铁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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