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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天涯by 张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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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左右为难,一阵酒肉香气扑鼻而来,却是历功和两名仆役端着酒菜向花厅而来。历功喜笑颜开,远远的叫道:“天一公子,十八爷知道您不爱与人应酬,故此令小人给您另备了一桌酒席送来,请公子慢用。”
昨晚才得来的名号,今天历功就用上了,足见他的确是嘉凛身边的近人。
管鬼祖正在烦躁的时候,突见这么一个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写满着“庸俗商人”四字的人打断我们的谈话,而且话里又带着“十八爷”的字眼,更是不爽,冷哼一声,起身就起。
我知道像历功既然能得嘉凛任命为一楼之主,自然不会像他表面上看来的那么白痴,多半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儿。管鬼祖虽是六道门里医道的继承者,却也不宜多树敌人,更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把地头蛇得罪了。
一惊之下,我连忙拉住他,求恳的道:“天赐,难道你看不起我,竟不肯与我一同饮酒么?”
管鬼祖明白我的意思,勉强坐了下来。好在历功也识趣,摆了酒菜立即告退。虽然我们都知四周里只怕少不得耳目,但眼前干净,也心情舒服些。
管鬼祖狠狠的喝了口酒,怨声道:“只怪我二师兄,往年见面,他都是七月底就到了安都,怎么今年却来得这样迟?”
我沉吟道:“南荒、西凤七郡有义军动乱,西北又值元族南下,都是战乱之地,令师兄可能是从这三处向安都行来的,自然举步维艰,颇费时日。不像你从东辽来安都,战火尚未波及,行走方便。”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层隐忧,管鬼祖与当阳生每年在安都聚首都以一个月为期,自然是他们情谊深厚,非同一般。往年的当阳生连八月都没到,就早早的来到安都等待管鬼祖,今年却现在都还没有来,情况可真不大妙。
我斟酌着词句问道:“天赐,如果你和令师兄在安都见不着面的话,不会到对方家里去拜访吗?”
管鬼祖的神色有些古怪,叹道:“我二师兄是孤儿,四海为家,我是没法找到他的。他我家里的人又曾经逼他立下永不上金州的誓言,如果我们在安都没能见面,就只有回师门给老师行年礼时见得着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师兄弟二人却也恁奇怪了些,既然能在行年礼时见面,又何必另约在安都相会?而且管家人逼着当阳生立的那个誓言更是无理至极。
只是这里面必定涉及到管鬼祖和当阳生的隐私,我若开口询问,未免太不知趣了些:“道路艰险,令师兄只怕未必能在八月份里赶到安都。”
“不可能!二师兄剑术无双,当世无人能及,只要他一剑在手,便是千军万马,他也可来去自如。战乱中的小小的阻隔算得了什么!”
管鬼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坚定无比,显然对当阳生极具信心。只是神色古怪,眉目间更有一股难掩的痴痴羞意,刹时间韵味自生,别有一段风流情致:“再说了,八月之会是何等重要之事,他怎会不来?”
如此情境,我若还不明白管鬼祖的关系便是白痴了。中昆礼教古板,富贵人家蓄养男宠虽是普遍之事,但却用的是养小猫小狗的心态。偏偏对男子相恋,直至相许终生之事极度不容,端得是心理变态。
难怪管家会要当阳生立下永不入金州的誓言,也怪不得管鬼祖和当阳生会约在每年的八月在安都相会。这一方面当然是避开管家得六道门的耳目;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安都为一国京师,风气远较各地开放,男子相恋,同进同出之事,虽然不多,但也不算稀罕。管鬼祖与当阳生在安都相会的话,并不特别突出。
我能看出的事慧生自然早已意会,不着痕迹的移开话题。
三人都不喜饮酒,饭却吃了个饱。
慧生听我和管鬼祖说起一些现代医术的案例,鲜血淋漓的,连话也腥气扑鼻,不禁恶心:“管先生说小弟昏睡的时日久,不能吃这些油腻坚硬的膳食。我去厨房煮些咱们南荒风味的小菜清粥,回来给小弟吃。”
我顿觉失职,大感惭愧。小小本是我的责任,慧生不过受我连累。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啊,照顾小小的却是慧生。
管鬼祖再和我谈了一阵,见我走神,也觉好笑:“来日方长,也不争今天这一晚,你还是回去照顾病人吧。”
管鬼祖告辞而去,我走回屋里,眼见帐幔低垂,只道小小未醒,不料一拨开帐,就见小小睁着一双大眼。我吃了一惊道:“你醒了啊,怎么也不知叫我们一声?”
小小笑了笑:“你们说话说得那么高兴,我怎么好打扰?再说了,你们说的话都很有意思,我也爱听。”
小小一夕之间的懂事,突然让我鼻酸,就好象见到了那被拔苗助长的小苗。只是这拨苗者,却是时局,是皇后,是我,也是小小自己。
“我扶你起来。”
小小无力的依在我身上,眼中有抹掩不住的脆弱:“二哥,我全身都没力气,头也经常发昏,这是什么病?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吧?”
我柔声抚慰道:“傻孩子,胡说什么呢,你现在全力没力气,只是因为躺得久了,手脚麻木,最多一两天就能恢复,哪会有你说的那种事。”
小小不说话,吃力的抓住我垂在他手边的衣角。我知道他是在寻找安全感,虽然这样被他抓着,不方便我帮他洗漱,但也不忍心把衣角从他手里抢出来,只得将就着用艰难数倍的力度帮他更衣。
换好衣服,将他放在梳洗台前的太师椅上坐着,替他梳理一头篷乱的头发,我不禁替自己哀叹:这样下去,不出半年,我保准能够成为一个最称职的保姆,比美国影片里的奶爸还强,这也算是一门技艺了吧!
小小看着自己铜镜里的影像脱去落魄,目光闪动,无助的问:“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胸中怜惜之意大起,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样就很好。生活起居上,我和慧生会仔细的照顾着,你慢慢的改掉以前的习惯吧!”
小小应了一声,轻声说:“二哥,我会乖乖的呆着,如果有外人,我就不说话。要是有人瞧见了我,我就装疯卖傻。”
我的眼睛不自禁的酸涩起来,小小出身宫廷,口音带着浓浓的贵族腔调,与我给他捏造的身份大不相符,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他偶尔开口被人质疑,我还能用他因在皇子府呆的时日久,受到影响开脱。但如果他长时间使用这种腔调的话,那就容易露出马脚了。如果有外人在,他的确不宜开口,只难为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小弟,委屈你了”
小小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但却没有流泪:“不委屈,不委屈……二哥,我会活下去的,我会活下去的!”
我心神震动,小小能说出这样话来,足见他是真的去掉了皇子的骄娇二气,也懂得了生存的可贵与艰难。震动中,我却也有些喜悦开怀:“小弟,人要骄傲尊严的死去,是很容易的,可要活下来去很难。只是再怎么难,活得下去就值得了!”
“是。”小小应了一声,突然抬起头来:“二哥,你会教我的,对吧?你震动四方楼,结交管鬼祖所用的那些奇学,你都会教的吧?”
他的目光是那么热切,热切到我耸然一惊:那哪里是一个孩子的眼神?那分明是一个政治家野心勃勃的眼光,他聪颖慧敏,坚忍不拔,而且深深的懂得自己目前欠缺的东西。他去了皇子的骄气,却没忘当时的荣华,正试图积累资本东山再起。
这样的眼光,如果没有相当的能力,很快就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要保全一个亡国的皇子已然艰难,这况他还有着东山再起的野心?
皇后俯身下拜的时候说的话,刹时闪上心来皇后,好个萧皇后!那样的时刻,她竟还存了这样的心思!我那时因为可以出宫而欣喜雀跃,心神松懈,少了防备,为她话里的温柔慈爱所动,一时心软,没能立即洞悉她那温和话语里深蕴的意思,竟陷入了这样的困局!
心里阵阵的寒凉侵上,声音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小小,这就是你的人生大向么?你若如此,前路浩浩,绝无坦途,便只有风雨霜雪,我就算尽力而为,助你自立,也断断无法护得你平安一生……”
“我要学!”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寒凉一阵热,冷热交替中,一颗心早已麻木,沉黯良久,满腹心思,只得出一声长叹:“小小,你的母亲,只盼你能一生平安长大,什么都不求。我也盼望你能如此平凡幸福。只是你的人生,终究要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执意要学,那么我会教你。只要我会的,文才经纬,武功谋略,天文地理,奇技淫巧……我都会教你。”
慧生端着粥菜进来,见小小精神大好,也自欢喜,却不知我心苦至极。
慧生煮的粥菜在连皇帝皇后也大为赞赏,自然吃得小小心满意足,饱嗝连连。慧生收拾着碗筷,笑眯眯的说:“阿随,小弟在屋里呆的日子久了,对身体不好。你带他出去走动,我把屋子里的药味驱散,收拾一下屋子。”
百纳楼后有座小花园,不知何故,平时也少人游玩,今日有容厅大宴宾客,那园子更是清静。小花园虽然比不得皇宫内苑的精工叠巧,但也不是俗品,颇得清、雅二字,在八月十五的月色下分外的出尘。
我扶着小小在园子里做了一段时间的复健,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也觉得不忍:“小弟,你别慌,过犹不及,别把自己又弄伤了。”
小小倒也听劝,靠着旁边的假山坐倒。我一面替他按摩四肢,舒活筋骨,一面也挑些有趣的小笑话说给他听,倒也逗得他笑了几回。我正觉得轻松了一些,只恨此时四方楼里突然丝竹莺歌大作,五音入耳,勾动小小的伤怀,脸色稍黯。
我转念一想,笑了起来:“这四方楼里的歌舞也都是些咱们听腻味了的,没见什么好。我倒是套新曲,鲜活有趣,可惜没有丝竹相伴,只好清唱了。”
小小知我心意,感激的一笑。我游目四顾,将他抱起,放到小花园的凉亭里坐着,自己站到亭外,整了整衣冠,清了清嗓子十几日没吊嗓子,到今日要用的时候,还真有点生涩。
既是要讨小小欢心,当然也得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翻出以前在宫里从没唱过的曲调来。仔细一想,却也真有支京剧曲子跟眼下的情境相符,又有励志之意,当下看了小小一眼,微微一笑,开腔唱道:
“由来一声笑,情开两扇门,
乱世风云 乱世魂。
平生多砥砺,男儿自横行,
站住了是个人!
有情义、有担当,
无依无傍我自强。
这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的响!
有情义、有担当,
无依无傍我自强!
无悔一腔血,
有意济苍生……”
我唱得动情,想想眼前的处境,一曲歌毕,竟有些被歌词所迷。小小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享乐惯了的,极能辩音知味,听多了宫里的靡靡之音,乍闻京戏这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刚柔相济的曲调,震憾更甚。
我见他喜欢,宛转歌头,接着下唱,只盼他能听懂歌中真意。男儿心志,百炼成钢,不可轻摧。如是他能够在目前这种四面楚歌,十里埋伏的逆境中,品味到自强自立的刚劲,有情有义的坚贞,心怀苍生的仁厚,日后他在实现自己的野心的时候,总会多份仁爱吧!
小小的目中闪过一丝了悟,突然站起,摇摇晃晃的向我走来。我张开胸怀,将他揽住,听到他轻轻的说:“我懂,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吧!”
我只怕小小会因为野心而长成他父亲一样的暴君,而我的教导日后会使自己也成为荼毒天下苍生帮凶。到此时听到他的承诺,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胸触动,竟不敢将口中的歌声停下,只怕自己会因为情动而有泣声。
小小,你若真能长成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傲骨铮铮心血热的大好男儿,那也不枉我日夜悬心,时时内疚。
心绪稍平,我收声抚了抚小小的头发,微微一笑,正想说话,突闻身后传来一个粗豪喝彩声,声音有些熟悉:“阿随,你唱得真好!”
这人是上次见嘉凛时会过面的宋横?我转身一看,心里骇然,身后站的却不正是嘉凛和上次见过的四个西元将领?宋横冲我一挑拇指,大笑道:“好,真是好!听起来干脆利落,又豪爽又大气,哪像厅里唱的那些咿咿呀呀,半点也听不懂,叫人憋气!”
嘉凛却不理会宋横的话,大踏步走到我身边,面带微笑的说:“难怪你不参加宴会,原来是在这里娱乐美人。这一位,想必就是令弟留浪了吧!”
嘉凛的话带着玩笑,却让我毛骨悚然,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将小小掩在怀里。但就刚才一刹的愣怔,已足够让他们看清小小的容貌,宋横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哇!真是个美人!阿随,我以为你已经够俊俏的了,想不到你弟弟比你还俊!”
小小几时被人这样语带轻溥的品头论足过?登时气得脸皮紫涨,好在他记得有外人在,他不开口的话,只靠在我怀里把脸埋藏起来。
我镇定了一下,绽开笑脸道:“十八爷和宋爷说笑了。只因有容厅里嘉客云集,这小花园清静,我才把久病卧床的小弟带出来散散心。”
小小听到我喊一声“十八爷”,顿时明白眼前站着的人是他灭国毁家的仇敌,浑身一震,紧紧的抓住我的腰,全身不住发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仇恨,牙齿咯咯的作响。
我被他抓得皮肉都似乎要扯下来般的生疼,却哪里敢出一声,心里怕嘉凛瞧出破绽,嘴里却还要持平声调柔声抚慰:“不怕,不怕,他们不是坏人,不怕……”
小小在我怀里越缩越紧,好似要整个钻进我的身体里,想必也真的是吓坏了。我抚慰的轻拍小小瑟瑟发抖的后背,将他抱起,对嘉凛等人求恳的看了一眼,勉力对他们行了半个告退礼,便欲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慢”
嘉凛突然喝了一声,一步踏到我身边,伸手去托小小的头。小小如何敢、又如何肯让他看到自己的脸?硬着颈子扎在我怀里极力抗拒嘉凛的力气。可他身体娇弱,哪有力气与嘉凛意气相争?
“十八爷”
我惶然叫了一声,只觉自己的声音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您知道的,我这弟弟毁了嗓子,得了疯病!好不容易才求到管鬼祖先生把他治到神智有些清醒,也敢跟我和姐姐说话。可是他怕男人,怕得厉害!您还是……我求您莫再吓他了!他,他,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嘉凛的眼睛明亮如星,深沉如夜,带着一股压迫性的危险直勾勾的看着我。他的手没有缩回,抬高了从我的下额往上摸,抹去我额头上的汗水,口中的酒气直喷到我的脸上,笑声有些沙哑:“你这弟弟徒具美貌,却无风华神韵,有眼光的人是瞧不上的,你怕什么?”
嘉凛可是喝醉了?好在他很快就放开了手,声音也清朗了一层:“好了,我不逗你,带着你的宝贝弟弟走吧!”
我这才从恐慌里清醒过来,退开两步,陡然发现怀里的小小全身僵直,已然昏厥了过去,想是又怕又恨,怒气攻心所至。
我生怕他再吐一次血,这一吓可吃得不小,惊呼一声,抱着他极力向管鬼祖的住处奔去。
“天赐救命”
管鬼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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