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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深by:戎葵-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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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治堤,共发河工两千四百一十九名,年前工程虽未完结,圣上见新春将至,悯河工辛劳,特旨以豫州州府库银预支工钱,总计四万八千余两,无错?” 
苏瑾谦点头。 
“预支工钱,原为河工过年之用,圣上特别嘱咐须在小年之前完结,苏大人并属下差役果然不负圣恩,这河帐上记着腊月二十库银运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开封散支,一日发尽,可是真的?” 

“银钱大事,汴梁郡府自然不敢耽搁。” 
越临川听见苏瑾谦这话,似抓住庄家破绽的赌徒那般笑将出来,“一锭库银足色五十两,一人工钱二十余两,不将库银化开重铸、仔细称好,如何发得?那近千锭的银子如是发来,又岂是你区区一个太守府一日之内发得尽的?” 

苏瑾谦微微白了脸色,额上渗出汗来,只道:“如此大笔银子,下官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属下连夜赶铸,白天散发工钱时多数银子已然铸好了。” 
“这‘封存一夜’实为诳语了?” 
“想必账房笔误。” 
越临川摇头笑道:“笔误笔误,此也误彼也误,到头来账面上的哪句话能清白无误,又叫下官该信哪句,不信哪句呢?” 
苏瑾谦俯身拜道:“下官督账不利,恳请大人责罚。但这二千四百位河工的工钱确于当日完发,半分不少,下官府中收条俱在,或是大人向城中寻几位河工前来,一问便知。” 
“如此小事何需大人提点,下官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自是已经问过了。” 
此时不止苏瑾谦,连方杜若听他话含刀锋,也已悸出汗来。但凭与苏瑾谦多年交往,方杜若断不相信他会与贪赃舞弊扯上半分关系,此时只提起了一颗心,等越临川说些什么。 
“下官不止问过,还看过。下官命几户河工呈上来些当日领到的工钱,分量足不足如今已不好说,成色却是不够的,更加上多是些散碎边角,断不会是库银重铸所得。下官今日只问苏大人一句话,用来发工钱的这些银子,大人究竟从何处得来?” 

话至此处,苏瑾谦知道再瞒不过去,起身行至堂中,双膝跪下,道:“下官万死。全为向城中富商暂借的义款。”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得舒畅,“——那这四万八千两库银,又向何处去了?” 
苏瑾谦只抿唇不答,方杜若此时再坐不住,起身向他言道:“苏大人,方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如今钦差在此,天恩清明,大人还在犹豫些什么,据实以告方可解脱嫌疑啊!” 
越临川轻笑一声,“解脱嫌疑?早听朝中人称方大人为方菩萨,自古知人易知心难,竟连菩萨都看不透么?四万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凭空就没了?要么是被人吞了去,要么是——银子不是没了,是从来就不曾有过。” 

苏瑾谦猛然抬头,定定望向越临川。 
越临川见自己的猜测已得确证,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来,“若不是州库无银可提,事民如子的苏大人怎会向治下的富商去打这个秋风。”见方杜若渐露了然之色,越临川续道:“河工们年关能过自然欢喜,这几位被苏大人看上的富商是自愿是被迫,却又两说。当日既然许诺暂借,就不知道苏大人打算再向哪里伸手去补这项债务了,莫非你那恩师过上几个月便能凭空变出银子来?” 

苏瑾谦见越临川将话引至豫州丞宋新儒身上,沉下面色叩首言道:“下官私吞库银,勒索商贾,自然不敢令州丞大人知晓。” 
越临川见他这样,似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物什,睁大眼睛笑出声来,“苏大人也知道这桩罪行算到自己头上便是私吞库银勒索商贾啊?本朝虽无株连之法,先人犯下此等大罪,后世子孙如何做人,苏大人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后人考虑一二,何苦替人背下如此黑锅?” 

“钦差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岂敢将己罪诬予他人。” 
“好好好,那大人说说看这四万八千两银子哪里去了?即便埋入土中也要好大的坑呢,即便一月之内花光造净也要好大的动静呢,即便用来打通关节贿赂上官也要有人敢收呢,莫非苏大人将银子沉入黄河了不成?沉在哪里?下官倒要派人捞捞看。” 

苏瑾谦见越临川精明至此,已然无话可答,木然跪在地上。 
越临川看着神色震惊的方杜若笑了笑,复向苏瑾谦言道:“若论治土为官,苏大人堪称良守;若论知法为人,苏大人怕连市井小民都不如些。邻人犯法,小民尚知向官检举,如此大贪,苏大人竟然知情不报。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当年主考,他在吏部为官之时想必对你多有提携,但他吞下的银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苏瑾谦的,而是百姓缴与国库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于他,是对圣上不忠,对百姓不义。堂堂三品大员,进士出身,这些道理还要下官讲与你知么?” 

“库银周转不灵,宋大人道开春之后定能充平,现下必然已经补足空额了。” 
越临川讶异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该如何笑好,片刻道:“这样的鬼话苏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该夸苏大人君子胸怀,还是骂苏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临川道:“苏大人秉性纯直,从来只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错实为遭人蒙蔽,他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深受百姓爱戴,万望钦差大人体察下情,天威明断啊!” 
越临川摇头,“下官虽然身代天威,这明断之事却不敢朁越,只当将所闻所见如实上报,叩请陛下裁决。方大人想为苏大人缓罪,劝我不如劝他自己,揭发同党协助办案有望减刑,大人劝他将知道的都说了吧。” 

苏瑾谦此时言道:“若非此次工钱之事,下官焉知州库无银,现下又能说些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越临川说着微微一笑,“州库存银充平之时少说也有十万两,宋新儒当日既连四万八千两都拿出不来,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时如何填上。——劳动太守府的车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库亏空案的折子送到案头时,一并送上的还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讯,皇帝拿着两张折子反复观瞧,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得胜归来,忧的是宋新儒身为资深老臣,惩处起来甚为棘手,若罚得太重,恐老臣们寒心,若罚得太轻,又怕难平民愤。按说皇帝的位子坐了这么些年,八九万两银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贪,怎奈越临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细,什么收受贿赂,纵子放贷,任人唯亲,竟连太后国丧之时私纳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将出来。违制事大,纵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只得将豫州州府并汴梁郡府的相关人等撤职的撤职查办的查办,为首的宋新儒并苏瑾谦,朱批斩立决。 

毓清回京当日带领几个有功将领入宫参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见分外欢愉。近卫统领韩紫骁看见毓清身后的年轻参将,只觉眉眼之间像极了儿时玩伴,无奈圣上在前,不敢上前询问。入得殿内,皇帝对毓清仔细探问,问行军之间可有吃苦,作战之时可有受伤,又问塞上风土。毓清一一答过,更将喻青与善阑哲的趣事前前后后讲给皇帝,听得皇帝哈哈大笑,连问喻青是哪个。毓清指着立在殿中远处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听闻他数次建言有功,正待夸奖,却听身后的韩紫骁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头问道:“果真是谁?韩爱卿认得他?” 
韩紫骁与喻青离散多年,今日重见只觉心情激荡,以是自语出声,不想被皇帝听见。韩紫骁慌忙答道:“回禀陛下,若微臣没有认错,这位喻小将军是微臣儿时的邻居,当年他随父亲出塞行商,再未回转,微臣以为……” 

此时喻青带着疑惑与惊喜的声音也远远传来,“……韩大哥?” 
皇帝笑道:“一别经年,殿上重见,真如传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传旨,赐殿内诸将士黄金各五十两,韩爱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诸人见沾了喻青的喜气,个个笑逐颜开,叩谢而去。韩紫骁连连谢恩,从皇帝身边辞去,匆匆出了大殿赶上喻青,两人见面,只一把抱住喻青道:“这些年来你在哪里,怎么半分音信全无!” 

喻青见了儿时倚重的大哥,似见到多年失散的亲人,只觉得阵阵心酸涌上胸口,霎时落下泪来,将这些年的经历粗粗对韩紫骁说了,韩紫骁亦陪着湿了眼睛,道:“你竟吃了这样的苦,这么多年亏你如何忍得下来……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伤心事,只落泪涟涟,听韩紫骁道:“如今云开月明,你也莫要伤心了,今后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云英嫂子亲手做桌好菜,我们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听他这话,挂着泪抬起头来,“韩大哥娶了云英姐为妻?” 
韩紫骁点点头,竟微红了脸,喻青见他这样的豪勇男子也有这般儿女情态,不由轻笑出来。 
殿内皇帝与毓清继续说话,毓清为属下向皇帝一一请功,说到喻青时,道想将他荐至户部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库亏空的案子细查下去,户部会有些人事变动,到时拿他补上也算才尽其用。” 

“豫州?儿臣刚刚回京,尚未听闻。”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库银,汴梁太守苏瑾谦知情不报,俱已批了斩立决了。” 
毓清听见苏瑾谦的名字,心中惊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监河,因此多问了一句,不想真问出事来。 
“苏瑾谦一向廉政爱民,儿臣觉得,他是否无故受了牵连?” 
皇帝闻言一笑,“苏瑾谦的名声已传至我儿耳中了么?怕是方杜若对你言讲的吧?” 
毓清点头称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极长的折子为苏瑾谦开解,看来两人素日交情不错。”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恶臣子结党,以是没有回话。 
皇帝叫将方杜若的折子拿给毓清,毓清从前到后匆匆看完,道:“苏瑾谦治守汴梁多年,广有政绩,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银凭的是信誉威望,并无强迫手段,又全是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并未截流一分半毫,纵使有错,罪不至死。何况汴梁百姓如今正联名上书为他请命,父皇可否宽限几日,待百姓书至,再加定夺?”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库亏空,他向富商的借贷如何还上,信誉威望能变出银子么?即便宋新儒真从州府兑银给他,那银子也必是从豫州其它郡县搜刮来的,你只道他对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却不见他不顾它郡百姓的死活么?” 

“宋新儒私吞库银,苏瑾谦并不知情,这折子上说宋新儒对他言讲只是周转不灵,开春必能充平,若无这桩许诺,苏瑾谦纵有天大的胆子又焉敢借下四万八千两债务。” 
“他不知情?”皇帝看着自己的六儿子笑了笑,“他不知情,为何起初想为宋新儒顶罪?若宋新儒本来无罪,他又顶些什么?” 
毓清无言以答,皇帝续道:“若论行军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们没一个及得上你,若论政务,你却要多向你三哥学些。我将方杜若的折子给毓疏看了,你道他说些什么?” 
“儿臣不知。” 
“他说杀不杀宋新儒原是小事,苏瑾谦却是不能不杀。” 
毓清不解,只睁大了一双水色的眸子望着皇帝。 
“苏瑾谦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好人为何回护宋新儒那样的坏人,你想过没有?” 
“宋新儒于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声,“当年苏瑾谦高中进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这座主门生之谊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开科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如今却成了官员士子们网罗关系的手段。主考同知个个将天恩视为己恩,将国士视为家臣,登科进士只知谢座主结同年,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我朝已历几世,科举朋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还知不知道这国家是谁的国家,天下谁的天下!” 

毓清平日只知带兵习武,或是仔细打点与皇家兄弟们的关系,这些朝堂上的利害牵扯从未想得如此深透,此刻只是垂目不语。 
“这些道理你三哥很是懂得,他向寡人道,苏瑾谦劝富赈贫,即便来日无钱还贷,亦算情有可原,这只知有恩师不知有天子的大罪才是必斩的因由。明旨杀了他,以一儆百,科举朋党必然有所收敛,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将他视为知恩图报的楷模了。” 

毓清明白天理大过人情,毓疏的主张字字切中要害,纵然苏瑾谦的做法再怎样无可指摘,这份动机在此,已经注定保不住性命了。思至此处,毓清向皇帝言道:“此番儿臣得胜回来,旁的封赐通通不要,只求父皇赐苏瑾谦一具全尸,也算父皇体他多年政绩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犹豫片刻,道:“你说得亦有道理,寡人也怕贸然斩他,难平汴梁民意。只是朱批已发两日,此时再改,怕来不及了。” 
毓清起身言道:“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儿臣的战马千里良驹,儿臣亲去传旨,必定赶得上的!” 
皇帝闻言皱起眉头,“你征战数月刚刚回京,这般劳筋动骨为了哪个?” 
毓清只跪下言道:“恳请父皇下旨!” 
皇帝虽觉得毓清这番决断有些荒唐,无奈实是疼他,加上他宁边归来立下大功,此时不想拂他的意,唯有点头应允。 

行刑当日天色阴沉,至午浓云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备下一壶陈酿,几碟精肴,向府牢为苏瑾谦压行。入得牢中挚友相见,双双落下泪来,小粳在一边陪出许多眼泪,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苏大人几杯。” 

苏瑾谦忍了眼泪,举杯道:“苏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么大人了。方大人与粳小哥这份心意,苏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还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乱饮了几杯,又劝苏瑾谦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断垂泪,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这般哭,苏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强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苏兄一世为人善良纯正,死后必往极乐净土,杜若回京之后定请白马寺高僧为苏兄往生超度。” 
苏瑾谦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苏某却不信这些生死因果,只请方大人往后清明忌日为苏某抚笛一曲,苏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只觉心痛难当,唯有强自忍泪,点头应承。 
午时二刻,监斩官向牢内提人,苏瑾谦镣铐加身上了囚车,一路行过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为官的声名,一一面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赶来的百姓,个个在囚车两侧跪倒,沿路哭声不绝。刑场周围早已被汴梁百姓围满,见苏瑾谦下得车来行至斩墩前跪定,纷纷失声痛哭,呼冤叫屈之声凄恻震天。监斩官见民情激动,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来,眼见时辰将至,不愿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掷于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发凄惨,纷纷向刑场中央挤去。刽子手不敢耽搁,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涌。方杜若不忍再看,只闭目垂泪,几乎咬碎牙床。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睁眼再去看时,银衣少年骑着白马跃过人群,蹄溅鲜血,看见地上的首级,生生怔在场中。 

瞬息不停鞭马狂奔,终是晚了一步。毓清越过淤满鲜血的刑场望着面色惨白的方杜若,嘴唇动了动,低低唤他的名字出来。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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