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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深by:戎葵-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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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毓清勒马回头。
“那几个西沧俘兵交代,他们不知大部的动向,但是愿引我军去向西沧王城。”
毓清点头,向齐陵道:“明早发兵。”说罢拨马向中军回转。夜风疾起吹开了狐白斗篷,他不得已伸手去抓,指骨刹那冻得生疼。他将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重新掖回雪貂裘下,抬头看着月亮,在风中站了一刻。
风向南去,昆仑山之外便是吐蕃。
这样的冷风你吹了一年有余,还不厌么……
次日大军行进一日,向晚到达鹘貉峰下,亘于路前的是一道绝壁深谷。
毓清驻马,眉头紧锁。
众骑将聚在毓清马后,无一人建言。谁都明白高山无路,向前只有过谷,而这天赐的关隘实在太适合埋伏诱敌。
“如今我倒真的相信这是通向王城的正路了。”毓清没有回头,声音中有些许寒意。
据此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怪不得纵使强如吐谷浑骑兵,也从未有一次到达过西沧城下。
如今雪晴四日,却又是另一番军机。
毓清叫来天象军师,问道:“下场降雪几时来至?”
“依属下看,今晚恐怕就有大雪。”
“几成把握?”
“十有七八。”
新雪一下,盖住旧雪上的痕迹就麻烦了。
毓清沉吟之际,天象军师道:“其实属下正想向殿下建议,如若可能,最好尽早过谷。”
“你是说风向?”
天象军师点头,“如今风向西南方去,若我军过谷扎营,此山可挡大半风势,若留在此地扎营,属下恐怕营盘难稳。”
毓清本打算驻扎一夜明日从容过谷,如今两害相衡之下,决定冒一次险。
“何澄林——”
“末将在。”
毓清看他一刻,驰过来握住他马上的辔头。
“你带旗下精兵过谷探路,要特别注意两侧山上积雪可有破损之处,若有半分足迹马迹便速速撤回,若无恙过谷,便派一个兵士回来传信,明白么?”
查无异样,便为前军在谷外接应,查有异样,恐怕……有去无回。
何澄林目视毓清重重点头,“属下得令。”
毓清向周身看了看,取下腰间存酒的银壶挂在何澄林坐骑的褡裢上,没再说什么,偏头示意他出发。何澄林向身边同僚抱拳一周,领兵而去。
云挟雪意,慢慢压上山头。天幕苍灰。
风一刻紧似一刻,将士们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起严霜。亲兵给毓清递上烧酒,毓清并未接过。沉默的等待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忽然满目银白中一点红旗疾速驰来,劈开谷口风雪。汉兵骑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毓清从亲兵手中取过酒碗,一饮而尽。
“走!”
将士们个个面露喜色,马儿似也变得欢快起来,旌旗重起,队列开拔。
空中阴云渐厚,然而谷内的积雪反照着天光,视野并不昏暗。毓清催马小跑向前,见两侧山雪平整如缎,风过处扬起的细痕如同织锦暗纹般连绵不绝,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峡谷深长,汉兵走得急促,然而后队入谷时前队仍未到达谷口。毓清遥望军前旗帜,刚想下令前军减速将队列拉紧,忽听山头一阵阴风激响。他扬首看向天空,“风雪到了?”
身后的亲兵一声惨呼,毓清猛然回头,对山上无数西沧士兵如幽灵异鬼般掀开漆白的坑道暗门自雪下涌出,飞矢骤降如雨。
毓清心中大骇,抽刀格箭厉声高吼:“齐陵乔良玉分攻两侧山地,余下随我向前!”
主帅的声音淹没在士兵的号叫中,高处的骑兵不及拔刀便被万箭穿胸落马身死,尸身被伤马踏碎,飞溅的热血浸化积雪,失去骑将的惊马一匹匹滑倒在泥泞的血泊中,绊倒更多士兵和马匹,人马相践残尸纵横,情势大乱。
齐陵率部向山顶冲锋,然而积雪松滑,马匹如何也无法攀上。情急之下齐陵翻身下马,单手持刀手脚并用竭力向上蹬爬,手下兵士纷纷弃马强攀,甚至几人相叠将战友上送,西沧人将攻势转向,暴雨般的利箭倾盆而下,汉兵前锋身中数箭纷纷自山腰滚落,身体裹挟积雪带起大片雪雾,登顶前路全被遮蔽,唯有利箭四下袭来,惨呼之声填坑满骨,仿若冰山地狱——
“撤!撤!!护六殿下突围!”
副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声嘶力竭。
齐陵将战刀插入雪下冻土,从腰间拔出匕首向更高处刺去。
“向上!!撑下去!引开箭阵!!”
他的士兵用匕首短刀甚至战靴上的马刺将身体挂在雪壁,挣扎着一寸一寸向上攀爬,殷红的鲜血在坡地长流,染透整面山崖。谷中箭雨少稀,汉兵向中央集结,跟随帅旗竭力向谷口突围,然而西沧的箭阵重新压下,奔跑中的步卒跌仆倒地,人身枕藉填塞谷底,残存的骑兵疯狂抽马,顾不上马蹄踏过多少一息尚存的伤兵,拥堵撞击着混乱奔逃,数匹军马鞍具钩结接连翻倒,彻底堵死前路,无数汉兵垂死挣扎的哭号声摧肝裂胆,直如修罗死场吞灭人间。
“殿下!”何澄林探出大半身体挂在毓清马上紧攥缰绳,“不能回头啊殿下!!”
毓清挥刀割断缰绳,揪住马鬃回骑向谷中冲去。
“殿下——!!”
天顶突然传来一声裂响,如同罗刹厉鬼的索命嚎啕,西沧的箭雨骤然止息,两侧山巅响起惊恐的疾声祷念。
狂风乍起,昼夜反转,暴雪如嗜血狂龙湮天灭地。
西沧人如临末日般高叫着将长铳羽箭掷向谷中。毓清奋力策马,在如山尸藉中跌撞向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挥挡着战刀,世界被死白吞没前,汗血模糊的双眼映入泞透泥血的帅旗。
刺入肩胛的箭折断了箭尾,四下全是雪,狂风颠蝶一般的雪,他连两侧的山壁都看不见,连自己的马头都看不见,方向早已不辨,身边再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他低伏身体扣在马背上,踏云骢惊跳狂嘶,在天塌地陷的大雪中剧烈地弹动身体,所有的伤口都劈开,心肝俱碎,他抓住鬃毛,鞍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腰侧又是一凉,他甚至不觉得痛,那穿过侧腰的利器从腹前突出,他的血冻住战甲撕开血肉,他冷得像冰,像尸首,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用双臂箍紧马颈,鞍头一下下撞在胸口,滚热的血从嘴里吐出来,红的血,红的雪,红的……
火……是火……
“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磕马,“过去……踏云……火……”
苍穹中的法华经,悠远绵长,声声不歇。
……我绝不死。
……我绝不这样死。
……
有人停住他的马,有人叫他的名字,有风声,过年一样的鞭炮声。
有温热的东西滴在他脸上。
“殿下脉象虚燥,想必近日心神不宁。”
毓疏从脉枕上收回手,点头。
“微臣医得身子医不得心,只能给殿下开几味清火安眠的药,殿下随意吃些。”
翟怀羽说着取过笔墨为毓疏写方子,毓疏盯着他抠在纸缘的手,片刻转开头,慢慢吞下哽在喉头的怒意。
“陌楚荻写信让陆氏传话于我,说你愿助我大事。”
“陌大人的请托,微臣绝不推辞。”
毓疏笑了笑,“他说我可以全心信你,只不知你能帮我什么?”
“微臣可以动些手段,让当今圣上在殿下想要的时日龙驭上宾。”
毓疏摇头,“我却并不想为弑君之事。”
翟怀羽抬头看着毓疏,片刻露出笑脸,“若非微臣以上古奇方为陛下延命,陛下早已升天多时,微臣放手不管才真是顺应陛下天命。”
毓疏低眉不语。
“其实微臣向殿下说句实在话,陛下数月以来精神矍铄,实为灯烛将尽回光返照之相,医者治病不治命,事到如今,即便微臣想为陛下续命,也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知几时灯灭?”
“若殿下不想令微臣去吹,便不出两个月,只不知殿下是否等得。”
毓疏并未直言答他。
楼兰至京城有三月脚程,纵使人能乘快马星夜驰回,军队也不可能同时抵达,应该无碍。
“你尽你太医的职责便是。”
“殿下,”翟怀羽的声音中蓦地涌出焦急,“殿下早一日登极,陌大人便可早一日返京,殿下三思。”
毓疏抬眼看着他,静了一刻,问道:“你看他信中言辞,身体是否还好?”
翟怀羽犹豫再三,点了头。
毓疏自案上取过茶盏,“既如此,你听我调配好自为之就是。”言毕端茶送客。
翟怀羽站在原地看他许久,施礼告辞。
此夜宫中,承乾殿内烛影昏黄,偌大的金殿只余君臣二人。
“韩爱卿,你知寡人屏退旁人,所为何事?”
韩紫骁跪在皇帝榻前,叩首道:“陛下有令,微臣万死不辞。”
皇帝命他在榻前圆凳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腕,“你随寡人多年,忠心不二,寡人知道即便天下人负我,你也不会负我,所以将这几样东西托付于你。”
落入手中的锦袋分量甚轻,韩紫骁惊讶地看着皇帝。皇帝轻抬下颌,示意他打开。
“这是……”
“一为传位密诏,一为传国玉玺藏处的地图。”
韩紫骁惶恐以极,将锦袋推回皇帝手中,俯身再拜道:“陛下近来龙体安泰精神健铄,万不可起此不祥之念啊!”
“寡人的身体究竟怎样,寡人心中清楚。”
韩紫骁连连摇头,眼中涌出泪来。
皇帝起身按住他的肩膀,“韩爱卿,寡人身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死期来至,身边却没有几个可托后事之人,寡人能信的,只有你。”
韩紫骁忍泪抬头,“陛下何出此言……既然陛下圣意已决,何不将诏书公于朝堂,令百官为证天下皆知……”
“你知寡人要将皇位传于哪个皇子?”
这不是臣子应当议论的话题,韩紫骁摇头不语。
皇帝轻皱眉头,似是对他几分无奈,“寡人将死之人,现将后事托付于你,你直说无妨。”
韩紫骁看着皇帝的眼睛,片刻咬牙道:“三殿下。”
“为何?”
“皇后娘娘早丧,克妃娘娘便为后宫之首,论立嫡立长立贤,都该是三殿下。”
皇帝轻笑,“看吧,寡人就知道。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如此想法,但寡人诏书上写的是毓清。”
韩紫骁闻言失色,一时无话。
“毓疏政务贤明,寡人焉能不知,但他心机过密城府深险,绝非仁君之相,相比之下毓清心净无垢,又善兵事,以他为帝可保我朝一代安宁。”
其实毓疏宽厚毓清苛严是满朝皆知的,韩紫骁听到皇帝这番话,稍感奇怪,但他向来唯君命是从,并未深思。
“何况,那时毓清处处回护方杜若,寡人当他二人有私,然而深查下去,他二人交往相处无不清白,其实情同兄弟。为一个挚友,毓清尚愿意争上朝堂以命相搏,足见他重情重义内心纯善。然而陌楚荻陷罪之时,毓疏为求自保,对这个一起长大的至亲竟无半句回护之言,如此心狠冷血之人,岂可交付天下。他二人虽非一母所生,实近同胞,来日毓清登极,必念兄弟情分善待毓疏,但若毓疏登极,必对毓清斩草除根。寡人赐死太子,近日常觉悲哀痛悔,万不想过身之后再令天家骨肉相残,这些心意,韩爱卿可否体谅?”
韩紫骁重重顿首,“微臣愚钝,方才不曾领会天心。然而微臣一介武夫,听陛下一席话尚觉醍醐灌顶,陛下若将这些心意对百官言明,哪个不会感动服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命,陛下不必多加顾虑。”
皇帝摇头轻叹,“韩爱卿啊,你对百官,对朝廷,想得太浅了。如今满朝官员与毓疏勾连极深,必然害怕一旦毓清即位会遭清算,你说他们是会听我的令,还是救自己的命?如今毓清不在京中,寡人独困禁宫孤城,到时诏书不能公于天下,寡人的性命却不得保全了。”
“微臣与属下侍卫即便肝脑涂地也要——”
“御前侍卫有多少人?禁宫侍卫有多少人?能与京城营防争衡?”
韩紫骁不解,抬头问道:“京畿营统领罗九修是陛下亲点的,他怎会……”
“你只知寡人对罗九修有过大恩,却不想想若毓疏登极,罗家身为皇后外戚,荣华无尽。当年同生共死的卢家亦会争权夺势背叛寡人,你说寡人现在还敢信谁?”
韩紫骁急道:“如今形势紧急,请陛下速招六殿下回国!”
“旨意虽出,只怕来不及了。”皇帝深深叹息,“寡人本以为令毓清掌兵便可万事无恙,不想寡人的天命偏偏尽在他带兵远征之时,全怪前几个月寡人身体大好,疏忽轻视了。”
“微臣如何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明示!”
皇帝将锦袋重新递入韩紫骁手中,“寡人为君一世,最后求的不过一个善终。事到如今,寡人一日不表真意,毓疏党人便观望一日期待一日,不至于铤而走险。寡人已按本朝先例将传位诏书置于金殿御座之下,待来日寡人归天,若负责启封验诏的都御史还有半分忠心,就该将真相公于四海,但若他昧心卖主,还需由你将这密诏亲手交给毓清。寡人知你武艺高强,又熟知宫中各处暗门地道,一旦寡人发丧,你要速走。”
韩紫骁接过锦袋仔细揣入怀中,忍泪叩首道:“微臣向天起誓,绝不辜负陛下重托!”
“方大人——”雪停而风不止,何澄林凑在方杜若耳边大声喊,“末将看西沧人一时半刻不会再攻了,大人进帐歇息吧。”
方杜若张口想答,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只得从工事矮垣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下官不在这儿,将军如何同吐蕃火铳手协调。”
“若大人累倒了,末将营中就再没有听得懂吐蕃话的了。”
方杜若点头,向吐蕃头领大声交代几句,复向何澄林道:“下官向医帐去,若西沧再犯,将军速来唤我。”说罢刚走了几步,胳膊却被何澄林拽住,一只银壶递到眼前。
“这酒还是六殿下赏赐的,大人千万喝些,大人连外袍都给伤兵盖了,这样下去顶不住的。”
方杜若回手推辞,“下官在吐蕃呆了一年多,这样的天气是惯了的,下官受戒之人不能饮酒,将军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连命都保不住,还持什么戒!”何澄林多年行伍脾气刚直,硬将银壶塞进方杜若手里,又从后方搡他一把,催他速走。方杜若心中无奈,只得勉强向他笑笑,持壶离去。
“西沧人退了?”
方杜若掰着结在战甲胸前的冰层,向小粳点点头。
“三天攻了五次,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吧?”小粳说着给方杜若递上在怀中揣暖了的水。
方杜若接过壶喝了几口,雪水刮过喉咙引起一阵刺痛。如今营中乏火,仅有的燃料只能用来化冻食物,分不出半点用以煮水,这样下去若激出疾疫,只恐回天乏术了。
方杜若虽然心中忧虑,怕惹小粳担心,便没露在脸上,“何将军方才说此次进攻西沧人吃了亏,一时半刻不会来了,你到其它帐子里好生歇一觉,后半夜好替我。”
“小的一睡下,主子绝不再叫小的起来,昨儿就这样,今儿还当小的傻么。”
“我在风雪地里喊了一天,绝撑不了一夜,你只管去睡,后半夜一定叫你。”方杜若说话间伸手去解身上的战甲,弄了半天,却不知道肩上的搭扣怎么拨开。
小粳绕到背后帮他,边替他卸甲边道:“主子穿六殿下这身甲儿还真似模似样,以后小糯再跟小的显摆他家主子有多英武帅气,小的也有话回他了。”
方杜若没有回话,小粳明白过来后十分懊悔,连声道:“主子不必担心,六殿下有天神加护,如今只是不醒,并没有大碍的,方才那两个吐蕃大夫过来,小的看那神色也是说不妨事的。”
“……今天一天状况怎样?”
“烧还是烧,说些胡话,叫主子的名字也是有的。”
方杜若心中一阵抽痛。小粳看他皱眉,想想又道:“其实依小的说,天气冷成这样,烧些不是坏事,那些伤兵里有几个身子冷得厉害,怕撑不住了。”
方杜若起先点头,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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