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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深by:戎葵-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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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荇向灶房煎药,话音隔着草帘子传来,“话是这样讲,少爷也不必写这么些。以小的看少夫人与小姐合一封便可,给翟太医的信更可省了。”
陌楚荻的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几声咳嗽。
“已将爹娘与夫人的信合成一封了,再合如虹如何使得,她是出了门的姑娘,也不好常常跑回家来。翟太医又是挚友,何况在信中叙些病情,他也可给些指点。”
“少爷说话是什么时候都有理,小的说不过少爷,少爷就别说了,省省气力好生歇着。小的给少爷热饭啊,今日马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瓠瓜来……”
陌楚荻淡淡笑了笑,重新提起笔。
吃过饭进了药,采荇服侍陌楚荻简单梳洗过,便在灶房里铺床躺下。陌楚荻原先让他一起睡在炕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行这个造次,何况床铺在灶边就着余温也算暖和。他累了一天,脑袋甫一沾上枕头便要沉沉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里陌楚荻一字一句郑重地吩咐:“来日不管出了什么事,这些信都要一封一封按月寄出,一定记住。”
采荇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低低打起鼾来。
陌楚荻将左手拢在油灯上护着火苗,胸口突然一震,手上顿时烫了一下,惊痛之间笔端的墨汁洒下一点,滴在信纸上慢慢洇开。
“……山河相望,唯待重逢。楚荻白。”
他想将此信弃去重抄一封,抬了抬笔,重又放下。
无力亦无心。
他看着床头按顺序排好的一叠叠信封,默默又数了一次,的确足以撑到后年。
到后年,万事总该尘埃落定了。
写了这么些,终是欠了一封。
他揽起袖子至为仔细地研墨,墨汁干了些,便从水碗里添些水进去,再慢慢研开。湘妃竹管的湖笔缓缓抿过,第一等的狼毫。能将它们带了来真是好事,否则怎么配得上,这些字。
“如有来世——”
笔尖停在信纸上方许久,再次转折动作。
“如有来世,愿为掌心记眉间痣,长伴长随,同生——”
他摇头笑了笑,蘸过新墨将这些字重重抹去,墨迹一层层洇透十数信纸。
何必,令你大吉之日过得不顺畅舒服。
炕桌上的所有信纸俱已废尽,他挣扎着向床头取了新纸,抖着手指一点点铺开裁好,咳了几声,又向砚台里补了些水。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每一下都像磁刀在刮。
慢说洛阳桃花,便是明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吧。
他嘴角挂着笑,深深呼吸几下平复了咳嗽,用左手握住右手腕,努力令笔端稳定下来,然后用这一生最专注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笔,横竖蕴骨撇捺得仪,化出他那名动天下的楷字陌体。
“上、新帝”
“山居闲养经年病,暂辞朝衣缓归程。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
红……真红。
心已脏成这样,吐出的血水居然还能这般鲜红。
他唯恐血迹弄脏信纸,歪向一侧蜷伏在炕上,身体随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抽痛颤抖震动。毛笔落在炕上沾湿了褥子,墨迹叠着血迹在眼前洇开,他想伸手去抓笔,然而完全没有力气,连掩住口中的血都不可能。
最后一个字,只剩最后一个字,怎么能断在这里……
是我骗了你太多次负了你太多次,这最后一次,上苍不许了。
上苍疼你也是好事,佑你一生一世再不为人辜负。
三殿下,三哥哥,若我唤得出口,你会不会来……
若我说我自十五岁起做的每一件事都错了,是不是就算没有活过,我用半辈子换你再看我一眼,算不算晚……
到了这个时候居然都不想哭,居然没有一丝后悔,我还真是合该去死。
能烙进你心里……让你恨我一辈子……也算,值得。
眼前漫漫铺开的血红像洛阳暮春的花,艳艳灼灼,直烧到天边仍不见败意。他骑在五花马上,穿着碧青的进士袍,帽上插的宫花是木芍药。路两旁观礼的百姓都穿着家中最鲜亮的衣服,女子簪花别翠,就像上元节。他的马慢慢前行,人群呼喊击掌杂乱热闹,他有些迷糊,没有仔细听。转过街角时,他看见自己的三殿下哥哥远远站在人群里冲他笑,穿着葛色的寻常衣服,但是那么高,那么英气,一千一万个人里也能一眼看见。他扭着头一直望过去,马越走越远,好像人声鞭炮声都像潮水般退了下去。于是他听见有人在唱歌,年轻的女孩子,拍着手,围在马前欢快地唱,一遍又一遍。他到现在还记得她们唱些什么。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上陌,惊动洛阳人……”
第八章 塞上秋临繁雨雪,帝城花尽黯流年
“……荻哥儿,慢点跑……”
孩子穿着生色丝褂子,光着脚,一路向池边跑去。
“……别往上爬,哎!听话……荻哥儿,下来……”
他的脚下快不了,只能一点点随过去。孩子爬上池边的太湖石,伸手去够倚向水面初开的春桃,忽然脚板被石棱划了一下,鲜血长流。孩子转头看过来,脸上却没有半滴泪水,身子一歪向后张了过去。他扑到池边伸手去抓,找不到孩子半分身影,触目只见满池鲜血。
毓疏猛地睁开双眼,汗透重衣。
屋内响起脚步声,罗妃秉着烛火掀开床帐。
“殿下?”
毓疏摇头挥去满目血色,在刺眼的火光中紧蹙眉头。
罗妃忙将蜡烛吹熄,掏出丝帕为毓疏沾额上的冷汗,“可是又魇住了?”
毓疏闭上眼让心中镇定一刻,开口道:“我这几日睡不安稳,说了你们不必陪着,有人在身边反而更容易醒。”
他平时极少对家眷抱怨,今日这几句已算相当的重话了,罗妃心中惶愧,咬起嘴唇低下头,半刻低声道:“……妾身……见殿下歇得早,便进来在房中做些女红,想着殿下若中途醒了,也好递杯茶水。”
毓疏握住她放在额上的手轻轻带开,“是我心里有事,并不怪你,你只体贴我些,让我静静呆着就好。”
罗妃点头,将手从毓疏手中抽出,“妾身知道了,妾身这就下去,也叫下人们不许进来,殿下再睡吧。”
“什么时辰了?”
“刚过二更。”
“如虹睡了么?”
罗妃心里一阵酸涩,“许……没有。”
毓疏披衣起身,没再说什么,直接出了房门。
罗妃站在未点灯火的房间里,暗暗忍下眼泪。
毓疏过了东厢花门,见如虹的房中果有灯火,犹豫片刻,推门进去。
如虹正伏在案头作画,伺候调色的陪嫁丫头采萍看见毓疏进来,连忙叩头问礼,抬头看了如虹一眼,起身下去。
如虹蘸起白矾在月亮周围勾出一环月晕,放下笔。
“殿下过来了。”
毓疏点头,一时两人都不说话。那宣纸上的最后一笔慢慢干了。
“你哥可有信来?”
如虹笑了笑,“我哥的信向来是每月一封按时寄到,这个月还没到时候,自然没有。”
房中又静了一刻。
“先前那些,我拿去收在书房信格里。”
如虹走到画案前重新提起笔,“信是哥哥写给如虹的,为什么让殿下拿去?不然如虹下封信里问问哥哥,看他为什么不给殿下写信。”
毓疏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屋外,“天也凉了,你早点歇着。”
“都这会子了,殿下今日不宿在这儿?”
“我这些日子睡得不好,每夜俱是独寝的。”
“想要睡在身边的人离了十万八千里,自是睡不好的。”
毓疏停步回身。
如虹笑,“罗妃姐姐是老实人,所以看不明白,殿下当如虹也看不明白么?”
毓疏咬牙,竭力按住心头怒火,“你是聪明得很,将浅香的小像画给毓清,你险些害死你哥知不知道?”
“殿下焉知如虹不是故意的?”
看见毓疏的神情,如虹放下笔笑着向他近了一步,“以我哥的性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路边偶遇的女子。浅香的身份必有可用之处,殿下连这都看不明白,险些害死我哥的究竟是如虹还是殿下?”
毓疏脸色苍白,右手不由自主地抬向胸口,察觉之后攥拳放下。
“你设下这计策,是想报复谁?”
“报复我哥与报复殿下有何分别?当日你二人情投意和一拍两应,一个伸手送一个伸手接着,联手推我下这火坑,若有半个人将实情对我说解一句,我今日怎会在这活墓地里守这活寡!”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办法违心应对你,你怨他什么?他将亲生妹妹嫁进我府里,你以为他心里好过?!”
“殿下如今自可告诉他已有五个月未令我侍寝一次,看他心里好不好过!”
酷肖陌楚荻的嘴角边盈满了泪水,毓疏看着颗颗泪珠自她的颌下滴落,一阵心灰意冷。
“你嫂嫂前来提亲时我并不愿意,他没有亲身过来,我知他亦不愿意,但你嫂嫂说若婚事不成你便决意出家,我才明白他为何应许你二人前来。当日陆氏说,你只想跟在我身边,说你能有我一个名分便心满意足,如今这些我都给了你,我也给不出更多了,你要怨要恨,只管冲我,他是你亲哥哥,害他便是害你全家,你自想想清楚。”
如虹挂着满脸的泪水扬声笑起,“我害殿下便不是害我全家?或是殿下从未将如虹视为一家?在殿下眼里如虹从来不是妾室,不是殿下的女人,只是陌楚荻的妹妹。殿下对我的所有好处,那些新婚燕尔的温存,既往不咎的宽待,那些虚情假意的体贴问候,全都因为我是陌楚荻的妹妹!我明知道做不了殿下的心上人,却以为自己生得像他,总能招殿下几分真心疼爱,不想殿下连半分移情都不曾有过……我连殿下心上人的影子都做不成,来日凤冠霞帔有何生趣!不若大家毁在一处死在一处,热热闹闹干干净净!!”
毓疏伸手拽过她,搂进怀里。
“别说傻话。”
一番竭声厉斥换来如此一句话,如虹僵住半刻,伏在毓疏肩上痛哭起来。
“夫妻情分靠的是相处,闹到头里谁也落不下好处。这些日子是我委屈你,今日不走了,好么?……你再哭下去我真没法呆了。”
如虹忍了眼泪,抬起头看着他。
毓疏笑笑,伸手罩灭了案上宫灯,然后低头亲她,慢慢去解她外衣的盘扣。
他的胸口很痛,眼睛是涩的。一瞬之间他同样想报复那个人。
移情。
他在心中冷笑。这些聪明心机,倒真有几分像你……
汉兵大举压入楼兰国境时,西沧军队火速后撤回国。
毓清大略验看过楼兰国都兵祸之后的损失状况,在皇城外扎下军营,召集属下决议后续兵事。将领们多数主张向西沧国内进兵征讨,唯独齐陵神色忧愁不发一言。毓清向来看重他的意见,于是在诸人散去后单独留他询问,齐陵犹豫再三,开口言道:“属下也知应痛击西沧,绝其再犯之心,只是,属下现时不想劝殿下进兵。”
“为何?”
“战士们双年之内两度远征,加之天气酷寒,属下已闻苦戍之声。”
“在军为兵理应为国效力,况我封赏犒劳向来不遗余力,他们怨些什么?”
齐陵抬起头来,面露郁色。
“犒劳封赏并落不到这些普通兵士的头上,有几句古歌谣,不知殿下听过没有?”
“你讲。”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毓清皱眉,片刻言道:“你方才也说西沧再犯之心未绝,若我军撤回,西沧国主又举兵戈,我再千里奔袭与他作这猫捉耗子的戏么?”
眼见毓清火起,齐陵忙道:“属下的意思是,不若殿下向陛下上书建议,于楼兰置军府,分兵留守,一来可震慑西沧,二来可将我朝势力延入西域。楼兰如今国土难守,必定应承。”
确为上佳之计。毓清看着齐陵,敛了怒气。
只是——
“耗时三月,行军千里,这样回去你就甘心?”
齐陵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道:“殿下不甘心,属下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忍下此次不甘,来日恐有更令殿下不甘之事。”
毓清听他言辞支吾,一阵烦躁,沉了声音道:“把话说明白。”
“……此地相距京城何止千里,一旦宫中有变,殿下鞭长莫及。”
毓清冷笑,“宫中有变?慢说父皇这几个月来玉体康健,便是三哥真的乱宫闱盗玉玺,我手下十万兵马还攻不下一座洛阳城池?”
齐陵心中震动,不敢再作多言。
“吩咐下去,整兵备马,明早出发。”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已入十月,金莎岭上积雪盈尺。
“殿下,此岭一过,楼兰向导亦不识路了。”
毓清紧了紧雪貂裘,看向说话的何参将一眼。
“楼兰人不识路,西沧人总识得,你带一支精兵向前探路,捉几个西沧人回来。”
何澄林得令而去。毓清望向眼前茫茫雪海,轻轻磕了一下马。
长长的兵队在雪岭上一步一步拔起毡靴,马也懂得踩在前马的脚印中前行。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傍晚大军在岭下扎营,铺了三层油毡的大帐里依旧寒气逼人。毓清凑着炉火喝了些精熬的油汤,身子渐暖缓过了精神。一忽儿何澄林带进一队捆绑结实的胡兵,报道这些人是在岭下五十余里处捉得,应是西沧的边防哨卫。毓清命人唤过楼兰译官,问他们西沧大部的动向,不想那些胡兵个个骨硬,即便鞭笞棒打也无一人作答。
齐陵站在一旁,看着毓清一双水色的眼睛慢慢眯起,一个寒战淌过肩头。
“将帐帘掀开,带他们出去,帐前站成一排。”
几个亲兵依言上前,将俘虏带了出去。
毓清向帐外扬声,“从第二个开始问,若不说,便杀了第一个,再问第三个,还不说便杀第二个,以此为例依次下去。”
帐中诸人俱有些脸色发白。行伍中人即便不惜己命,也往往顾惜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想不到六殿下心狠至此连这个都能利用。
帐外西沧战俘已然倒下五个,月下雪地上鲜血凝出阴凄的紫黑色。译官走向排在第七的俘虏发问,那个兵士看着身旁的最后一个战友,浑身颤抖,突然飞速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第六个兵士高叫着将他踹倒,待要再踹,却双膝一弯跪在雪地里嚎啕痛哭。
“——他说什么?”
亲兵进帐回话,“回禀殿下,他说此地向西北一百四十里有西沧边境第一大营,高叶土城。”
毓清拢起手,低头笑笑,“赏他们一顿热饭,对他们说清,若将我军顺利带到,还有重赏。”
雪地行军一百四十里,楼兰人道即便西沧骑兵也要三天,毓清率精兵奔袭,两日赶至。
战马滴汗融雪,将士抬首却见一座空城。
唯有留守的百十个西沧士兵,见大军围城,慌乱抵抗惨败收场。
毓清趋马进入土城,已于先前攻入城中的齐陵带过守军头领,向毓清道:“看城中光景,西沧人许是得知我军入境,匆匆迁营。”
毓清身上疲惫心中失望,只向他道:“迁去哪里,问出没有?”
齐陵摇头。
“将上次俘虏的那两个带过来,让他们告诉这些人仔细交代大有好处,若不据实讲来,统统杀掉。寻不到西沧主力,大不了我军去劫他的王城。”毓清说着转向马侧营务参将道:“以此城为营驻扎一夜,待后军赶上再向前行。”
城中积雪过厚无从清扫,只能用马匹踏出几条通向各营的道路。毓清用毕晚饭向城内巡营,至勤务营时,伙夫正在熬制驱寒汤药。毓清见一锅沸水中只漂着几片薄姜,心知此次出兵仓促,烧酒生姜等物带得不足,若不速战速决,恐怕难以为继。
行军十余天未见西沧主力,绝非佳兆。
出得营外,冷风凝起心头郁虑。夜空晴澈,寒月照于城头积雪,璀璨如银。
“殿下。”
毓清勒马回头。
“那几个西沧俘兵交代,他们不知大部的动向,但是愿引我军去向西沧王城。”
毓清点头,向齐陵道:“明早发兵。”说罢拨马向中军回转。夜风疾起吹开了狐白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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