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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深by:戎葵-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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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皇上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慢说是为师,文武百官又有哪个不明白。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方杜若见老师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据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又是什么?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如今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算准了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朝中只有太子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为人做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才是。”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经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不过廿四年纪,又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只能是三皇子。 
皇子党争,祸起萧墙,终于还是浮出水面了么…… 
史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言,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又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解,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说破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个人,无心皇位又刚洁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凄恻之际,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定不肯从人嫁祸,此番入狱只怕凶多吉少,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愁肠百结,不由清泪盈睫。 


毓疏进屋时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荻哥儿好风致。” 
“东坡居士的诗咏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见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裹着层层杭缎蜀锦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揽过身边人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怀中,眼睛依旧看着花草,“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只觉得锦服之内的一脉轻骨转眼便会随风化了去,不禁紧了紧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儿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拉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楚荻推开他的手轻声责了句“药岂是乱喝的”,说话间就要接过碗,毓疏将碗口送到他唇边,陌楚荻也就不再推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药汁还未饮尽,毓疏早拈了颗随药送来的蜜枣备着,见他喝净了药,便喂进他嘴里,又拿起药盘上的白手巾给他沾了嘴角。陌楚荻含着蜜枣镇着苦味,听见毓疏问他:“这几方子新药,都有按顿仔细吃了吧?” 

陌楚荻轻笑了笑,“小荻也这么大了,即便殿下不看着,再苦的药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体弱,自小汤药不断,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得了方剂的奇苦,每每只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于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时日,十几岁的毓疏整日介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将陌府看成了半个家。 

如今却是,大了。 
“顾弘之那边,还是不肯画押?” 
“刑部那里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毓疏说话间皱了眉头。 
“小荻原就没指望顾弘之成事,只要他不自作聪明横生事端,便是好的。” 
“白白抓了人费了这些周折,却没拿到想要的证供,还是好的?” 
“殿下这‘白白’二字,说得不确。” 
毓疏笑起,“只你明白。” 
陌楚荻取过茶盏冲了口中甜味,慢慢言道:“依小荻说,有两处不确。一是顾弘之身为光禄寺卿掌管宫中筵席,御酒有毒竟未察觉,失职至此,拿他下狱并不冤枉。” 
毓疏明白陌楚荻此话是忧心自己因谋划冤狱而自苦,替自己开解,于是笑了笑,又听陌楚荻续道:“二是太子温良,素无失德,若此番骤然被指谋逆,非但百官不服,陛下亦不会全信,如此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最好。所谓心结难解,能令陛下从此疑他防他,便足够了。” 

“话虽有理,只恐夜长梦多。” 
“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殿下必定比小荻懂得。” 
一席话说得毓疏愁云顿消,伸手揽了陌楚荻的背,笑道:“说的是,荻哥儿几时说错过。” 
“殿下,小荻还有一句话。”陌楚荻盯着手中的茶碗,言语之间并未抬头。毓疏看出他犹豫,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有话不说,却不像你了。” 
“要成大事,殿下还需防范一个人。” 
毓疏的手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方杜若为方老将军养子、史台甫门生,素日广结人脉,口碑甚佳,朝中影响……不可小觑。” 
毓疏暗自舒了口气,面上却说:“我当是谁,荻哥儿说得极是,我日后自会注意。” 
陌楚荻垂着眼睛笑了笑,慢慢啜茶。 
方才口边的话,并非这些。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下任皇帝哪个做得,不过当今天子一念之间。 
事关六皇子,却是说不得。 
走一步围魏救赵,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陌楚荻抬眼看向毓疏的侧脸。 
只怕来日,躲不过…… 

临行之日毓清在皇子府摆宴为方杜若饯行。方杜若到时,毓清一身轻装短打正在后院练剑,方杜若便也不搅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天光灭尽,廊下起了灯火,毓清收了剑,衣服也顾不得换,直向他来,边走边道:“剑势既起,中途难收,又劳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爱看的。” 
毓清的武艺慢说在皇子里稳数第一,便是与御前侍卫拆招也从未吃过亏,加上生母早死,倍受皇帝疼爱。方杜若虽为方老将军养子,从小却只知参经念书,对武艺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习剑练武,不过喜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气韵,并看不出门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说解什么,只说:“还要劳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练你的苏曲好了,横竖汤池离此甚远,我听不见。” 

方杜若低头又笑,掏了竹笛出来。 
一忽儿毓清换过衣衫自来寻他,蜜一般的头发湿着,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开一片水渍。方杜若见了,拧眉道:“天气冷成这样,也不擦干了头发再出来,受了风寒怎生是好。”毓清伸手拨开挡在额前的头发,眼里起了丝笑影,“我与那些个文弱书生不同,慢说是洗个澡,便是现在下河游泳也不会病的。” 

方杜若听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这小祖宗哪里下过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尝过滋味的,那样的冷,便是经年筑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场,别说是这皇宫里养出的宝贝了。心中这般想法,嘴上却说:“殿下不冷,杜若却冷了,堂里炉火生得暖和,进去说话可好?” 

毓清与方杜若进了屋,刚刚坐下,听见方杜若说:“殿下的额发这样长了,不碍事么?早晚该铰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却莫名其妙怕那剪子,小时候不通事理,回回剪额发修鬓角都跟天塌了一样闹腾,大了之后虽不再闹了,却始终拖得一时是一时,这会子听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只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脚:“‘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也是孝经的话吧,不修边幅一样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闻言冷了脸色,方杜若自觉失礼,呐呐落笑,却见毓清妙目一转,说道:“你替我铰,我便愿意。” 
方杜若连连摆手,“可使不得,若铰坏了,赶明皇上怪罪下来,杜若如何担待得起。” 
毓清一双水色眸子正正盯着方杜若,笑意又现,“堂堂工部侍郎,那般机巧的云梯石炮都用得,小小一把剪子却不会用么?又或是——”说话间眼中郁色渐起,“怕这琐碎服侍之事,折辱了侍郎身份?” 

“毓清!”一声轻斥甫一出口,方杜若顿悔失言,张皇起身,却见毓清垂了双眼,脸上并无恼意,只是猜不出心思的淡。方杜若心头微乱,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向婢子讨了剪子回来,见毓清仍像方才那般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茶。方杜若定过心神走上前说:“若铰坏了可别怪我。” 

“我让你铰,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使指尖轻轻划过毓清的额,挑起额发细细地修了。毓清一路垂着眼睛,气息静得很。一绺断发掉在他睫毛上,他眼睛眨了眨,头发落下来又粘在脸颊上,给方杜若抬起袖口蹭了去。一忽儿毓清开口问道:“你的额发清整得很,平素是谁修的?” 

方杜若低声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头?”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乱,听见这话更是停了剪子,“殿下说笑了,杜若是受过居士五戒的,戒杀生予取邪淫妄语饮酒,殿下忘了?” 
毓清静了一刻,又问道:“如此说来,你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门规矩,只要告与一人知晓便可除戒,不是么?” 
“杜若的戒是烫在额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时微微俯着身子,毓清抬起眼,从那低垂的额发之间看见他眉心隐隐的戒疤,放在心里许久的话终是问了出口:“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过方老将军为的什么?” 

方杜若将最后一丝残发自毓清襟前拈去,“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么,真是菩萨。”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掸了掸衣襟,“我饿了。” 
方杜若随毓清转过回廊向饭厅去,行了几步,忽听他道:“母妃娘娘寿辰将至,前几日传我们进宫筹划,座中陪着的,三哥自不必说,还有礼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死,幼时在克贵妃宫中养大,因他年小,克贵妃疼他犹胜亲子毓疏,毓清亦从小视克贵妃为母。方杜若平素思及此事常感庆幸,今日听毓清提起,却只觉得天寒地冻,一双脚似也不听使唤了。 

“母妃娘娘的意思,许是想请父皇将如虹指给我为正妃,虽未明说,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方杜若缓缓拖着步子,强笑言道:“陌大人风姿惊世……陌小姐的才貌杜若虽然无幸得见,想必也是极好的……杜若这里先向殿下贺喜了。” 
毓清并未回礼,径自在前边走边道:“昨日我去参见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惊,这几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北境吐谷浑又犯,父皇殚精竭虑,夜夜寝不安枕。我向父皇请缨宁边,又举出霍嫖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来,父皇很是欢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会下了。” 

方杜若停了脚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 
方杜若只觉千言万语哽入喉头,胸口翻腾如沸,心道掌兵权、离京城,皆是自己打算为他谋划的,仔细经营与克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自己准备向他提点的,辞婚……更是自己想说却注定说不出口的,却原来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他的心思,到了此时再说不懂,欺天欺己罢了。 
却是,说不得,说不得。 
毓清没有回身,方杜若也未跟上,五步之内,天涯咫尺。 
“此去塞上,山穷水远,刀箭无眼,殿下……好生珍重。” 
凤雏龙子,将翔九天。 
再顾念些什么,多余罢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毓清的声音隔着夜色漠漠传来,“看这京城之外天下之大究竟有什么灵动风采,让你不愿回来。” 
不是不愿,是不敢。 
有些话,一生一世也说不得。 


第二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巫山云雨总关情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满面春色,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都察院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捏着央我们去提亲,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克贵妃接口言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么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么?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志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是正室所出,与陆大人一母同胞。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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