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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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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巨大的宫门缓缓的开启了,宦官提着红灯引着从事出来,“卫青——”。
卫青忙走过去。
“陛下上承天意,恪守仁孝,姑表联姻,顺天合卺,酒兴正酣,留平阳公主畅叙姐弟之情。漏深夜重,准平阳公主府车驾入宫门候公主鸾驾。”
宦官唧唧喳喳的音调中,卫青听了个半懂半不懂。
“卫青,还不速整车马进来。”从事吩咐道。
卫青没有别的话,整顿了车马,进了着高墙沉御的禁宫门。第一次体会这九重宫阙的含义,一道宫门内竟仍然是高墙大门,未央宫的殿宇在高墙里更需仰视,深陷于九重之内。帝王大婚的良宵,这着红挂赤的未央宫似乎无法被红火与喜气感染,竟透着一阵阵肃穆的寒气,在这料峭春风的夜色里,让人不禁打几个冷颤……原来也只在沿着宫墙的一重班房里坐等……不过有宦官端上了很多精细点心,茶水和一壶酒……卫青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这是皇上赏的。”从事忙拉着卫青跪谢皇恩。起来时,宦官已经出去了。
卫青放松了很多。
“你还没吃过这样的点心吧?快吃吧。”三年了,从事对他的态度越发的好转。
“嗯”,卫青只应了一声。
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肚子饿了还顾忌什么,卫青有些兴奋的坐在椅子上大吃起来,果然是香酥甘美,他那满是稚气的小脸上的表情终于丛无聊中露出了欢喜。
“卫青,这可是陛下的喜酒,听说都是放了长生不老仙丹的,也要尝一尝。”从事自己说着就已经干了一杯。又倒满两杯,推过一杯来给卫青。
卫青正有滋有味的喝茶吃点心,从事推过酒来,他却迟疑了一下,“我……没喝过酒。”
“哦?‘上人见喜’的卫青竟然还没喝过酒,第一次喝酒就喝御酒,难道真是要非富即贵了?”从事常拿这些话开卫青的玩笑。
卫青也不在意,只是笑着继续吃点心,甜酥的点心才对他的胃口。
“喜酒不醉人,岂能不饮?喝一杯吧!”从事又把酒杯推近。
卫青端起酒杯,看看那古铜色泛着油亮光泽的琼浆,抿嘴稍稍蘸了一点,“嗯?”他笑了,“甜的?”
从事看着他的神情,眼神一阵恍惚。
卫青感到他的注视,“怎么了?”
“卫青,你比三年前更标致了些啊。”从事回过神,又喝了一杯酒。
卫青不好意思了,一口喝了杯中酒。原来这酒略舔舔是甜的,真是一口喝下去,却也热辣辣的,辣得卫青咝咝吸气,忙喝茶水漱口,脸上马上见了红晕。
“你是个厚道人吧。”
“怎么说呢?”
“厚道人喝酒脸红啊。”从事笑他的无知。
“那不厚道的人呢?”
“当然是越喝越白了,傻小子!”
“刚才那个内侍说的什么‘酒兴正酣’,是什么意思啊?”卫青想起宫门外宦官的宣旨。
“哎,那就是说陛下喝多了,拉着姐姐不让走呗……”
卫青想起自己的姐姐,颇能会意的点头笑了,这么好吃的点心,姐姐还没有口福吃过呢……卫青刚想问从事,点心可不可以带回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得外面一阵乱,两个宦官一起进来,“陛下送公主出来了,快迎驾,快!”
从事在前面跑出去,又回头对卫青说,“快去带车马过来!”
卫青被这种气氛弄得有些紧张,忙去带马。引着车马将到内宫门时,隔着宫墙听到一阵熟悉的大笑声,宫门口宫人内侍早跪了一地,卫青不懂宫中规矩,骑在青骢马上没有下来,那放肆地倚疯撒邪的笑声更牵引了他的思路,让他一时忘了和旁人一样下马伏跪。
身为人奴,他的好奇心从没像此时这么大过,以至大到让他忘了此时身处何地,将见何人。他充满好奇的引着马靠近宫门,勇敢的凝神,聚目期待着那笑声的主人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酒狂少年,歪斜着身子依靠在他锦衣华服的皇姐身上,全身几乎瘫软的踉跄出来,嘴里一刻不闲的放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酒话,只能听清两个字——就是不断重复的“皇姐”。
好奇心让卫青更加无畏的带马前走几步,骑在马上居高看得如此真切,那就是而今的天子!那是一张如此年轻的面庞,带着轻狂不羁的神情,健康的肌肤因沉醉而敷上一层均匀的酡红,他的眉长而且浓,眉关此时紧紧绞在一处,却在刚劲的嘴角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的鼻梁高挺且笔直,鼻尖上映着一点彤色的灯光;他的眼睛虚掩着,深深的陷在棱角分明的眉弓下,灯影里映出一点散碎的光,那面颊上星星点点又是什么?——他流泪了,他在哭啊……卫青心中一紧,手上不自觉的使了些力气,那马儿会错了意,突然嘶鸣了一声,划破了长夜。周围的空气都紧张得凝固了一般,那虚掩的眼睛忽然向着马嘶的方向睁开了,卫青愣在马上。
那黑眸子是如此的凝重而充斥着霸道与威严,黑得像乌云遮了月亮的暗夜苍穹,却在灯火中闪着霹雳一般的光。那原本散碎的目光,与马上的小儿郎对上的时候,突然聚集在了一起,那瘫软的酒醉龙躯跃然挺直……
那是一双让人醒酒的寒眸子,即使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即使在这高墙的囹圄内,即使在这恼人的鼓乐里,即使在他——刘彻想借着酒疯佯醉而永远躲过这虚伪的利益婚姻的一刻,他也在这双带着稚气的清冽寒眸子中突然有了几分清醒,是那春山春水间清凉的目光,是那轻捷幼稚尚待成长的身形,是那与幼稚身形形成巨大反差的高头大马……他早就认得了——那是他在山坡上狩猎未遂的脱兔,亦或是他将有意驯化的苍鹰,也或许是正如这漫天彩云后羞怯得未及洒落银晖的朗月……
卫青眼睁睁的看着那乌光散碎的黑眸子在他的脸上聚了光,那光仿佛捏住了他的下颌,扭住了他的脖项,扳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措动一下……
凝固的空气中,荡漾着浓重的酒气。匍伏在地的宫人内侍,都惶恐的等待聆听“杀无赦”的上谕……平阳公主也无计可施的惶恐的看着他英俊神气的小骑奴,冲犯了这禁宫中“窥瞻龙颜,杀无赦”的禁令,更何况是高居马上的俯视。
她的皇弟却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振聋发聩的笑声,重新瘫倒在她的肩头,那深邃的黑眸子轻轻的眯起来,凝聚的目光倏而变回了散碎,她的皇弟歪斜的指过去,“你是什么人?”
平阳公主刚要替卫青回话,还没张开口,刘彻分明挡了她的话,又问过去,“你是什么人!”
卫青木木的回话:“骑奴卫青。”
刘彻的笑声在宫墙间回荡,“我观你目光如炬,贵不可言啊!哈哈哈!皇姐你看呢?!啊?皇姐家的骑奴都如此仪表非凡……眼看着,朕的未央宫里养的都是些什么七老八十的虚道腐儒……都是费……”
平阳公主慌忙掩了他的口,“皇弟……”,刘彻不再言语,平阳岔开话题,“卫青,还不快跪谢皇恩!”平阳公主点醒发蒙的卫青下马。
卫青一梦初醒,滚鞍下马,匍伏地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彻仍旧是笑,不置一言,浑浑噩噩又如先前酩酊大醉一样了……
……
马挂銮铃声中,卫青仍心有余悸的一遍遍闪回在宫墙内的一幕中,夜风仿佛不再凉,空中的彩云因风吹散,朗月清辉,月光中,他忆起了那双清晰的黑眸子,和那张让人刻骨铭心的面庞……
“卫青……”车幛内传来平阳公主的柔声,“你几时喝的酒?有如此胆色……”
……
4
是谁说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是谁说她咳唾落九天,也要随风生珠玉?怎生得普天之下传得沸沸扬扬,他帝后之间已然是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了呢……当真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那君情与妾意不到两年就已经同床异梦,各自东西流了吗?
平阳公主府的夏夜在一派笙歌中减退了些许暑热,荷风送来清香,竹露流滴轻响,弹拨名琴的美人,此时可得知音的眷赏……蝉翼一般的薄纱,掩不住脂玉一般的臂膀,柔顺如瀑的秀发衬着弹指即破的面庞,玉葱春笋般的指尖轻轻撩拨着琴弦,在凝神的注视中,戛然一声丝弦崩断,绵厚修长的富贵手,一只拢住她的香肩,一只托起她的下颌……好熟悉的眼睛,带着点点羞怯的波光,刘彻的眯起眼睛,心仿佛融化在这清凉的波光中……
……
红烛摇着上衣轩里悉悉索索暧昧的声音,烛光中他的女主人仿佛失聪了一般,安静的剥开香桔的艳皮,她早已不再是少女的芳龄,但绝不失为一位美貌的少妇……
“卫青……”,平阳公主垂着眼皮说,“有五年了吗?”
“嗯。”卫青只轻声应了一声,那暧昧的响动越来越大了,随未经人事,可这声音换了任何人,也要觉得尴尬。
“抬眼回话。”
卫青就知道不管什么场合,只要平阳公主问他话,总少不了这句提醒,“抬眼”而绝非“抬头”……他抿抿嘴唇,抬起眼帘,平阳公主在笑呢。五年了,她通常都是这样看着他莫名的笑,他本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柔和的微笑,但在这声响中,她的笑忽然让卫青面红耳赤,不得不违了她的指令,惶恐的垂下头去……
“……卫青……你长高好多了呀……”她柔声说了一句,就脉脉的在不开口……
卫青跪在烛光下,也没有回应……
林间的蝉声,池中的蛙声不知趣的起劲儿的唱着……淹没了那漾人心神的声音……
一声舒畅的轻嗽在屏风后响了一下,“皇姐家的丝弦,调得是高山流水凤求凰啊……”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那皇弟你说,是落花有意随流水,还是流水无情淹落花呢?”
屏风后响起放肆的笑声,“皇姐舍得吗?”
“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说什么舍得舍不得。”卫青低头跪听这些莫名奇妙的对话,正听到这句忽然一个金橘打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下,平阳公主正意味深长的拿眼乜斜着他……另一个峨冠广袖的熟悉身影已晃到了红烛边,有些困乏的侧躺在衽席上,看到是他就突然曲起手臂支住脑袋……
卫青长了记性,忙向上叩首,“陛下。”
“……”,刘彻顿了一下,“卫青抬眼回话。”
真不愧是一对亲姐弟,要求如此一致啊,卫青想了一下,只得抬起眼帘,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子,今夜他一脸春色,没了大婚之夜的颓唐……
真不愧是一对亲姐弟啊,刘彻一看那双寒眸子,就知道了方才的卫美人身出哪家,“你是哪个卫,哪个青啊?”刘彻笑着拾起那枚弹回他袖边的金橘。
“是……”,卫青拘谨的回答,“是戍卫边防的‘卫’,青草的‘青’。”
“哦,原来是青青子衿的‘青’啊……”刘彻眯起了黑眼睛,把那枚金橘含在嘴里,双手交叉脑后,平躺下去……好像寻思了好久,又想是睡去了,很久才悠悠的说,“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皇姐当真舍得吗……”
平阳久久不搭腔……
“哎……”刘彻忽然长叹一声。
“皇弟,上林苑的树木,可识得?”
“嗯?”刘彻有些不解的又侧过身,“识得。”
“生于山脚,叶阔如掌,通直绮秀,秋雨知音,鸾凤栖之,是何树木?”
“端午刚过,皇姐就想着上元节的灯谜了吗?”刘彻笑了,“当然是梧桐了。”
“那皇弟可知,梧桐取材做什么?”
刘彻迟疑了,他还真不知道这些树木能做什么,梧桐高大笔直,正像楼阁殿宇的梁柱啊,“是做梁椽的吧?”
平阳呻笑一声,“卫青,你说呢?”
“啊?”卫青一愣,让他说,他知道刘彻说的是错的,可是……
“卫青,你说。”
“……不”敢字还没说出来,刘彻就坐了起来,“卫青不愿意告诉朕?!”
“不……”卫青只得说,“梧桐虽高大秀颀,但多中空,不可驾梁,木质疏松,多为刨花可除屋角潮湿,或为饮炊之柴……”
刘彻点点头。
平阳又问,“棱嶒山崖,栉比碣石,盘结而生,蔼蔼云端,经冬不殒,是何树木?”
“是云松雾柏……”刘彻含糊的看着他的皇姐,良久正了神色,“卫青,你平身吧……”
卫青半懂半不懂的谢了皇恩,站在一边。
“那皇弟,你可知松柏取材合用?”
刘彻抬眼看着一边的卫青,青山春水,策马扬鞭,驰骋莽原的幼小身影如今越发挺秀了,“卫青肯告诉朕吗?”
“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
“卫青……抬眼回话……”
那寒眸子中闪着他未曾体会的苍茫志气,引得他的双眼腾起一阵辛酸的雾气,荡起他心头压抑的波涛……
那黑眸子里正翻滚着惊天的骇浪,仿佛要冲堤而出,吞噬了他精魂一般……他垂下眼去,却禁不住莫名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灯影摇漾下,静默着三个身影……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刘彻神情黯然的轻轻的哼唱起来……
“……只要皇弟,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姐姐家的就是弟弟家的,永远是弟弟家的……”平阳的柔声打断了他的浅吟低唱。
“皇姐不必多说,朕明白了……”,刘彻说得有些不舍,本想是夜就索他姐弟同到宫闱之中,可那儿郎筋骨里的胆色,眉宇间的神情,言语中的志气,还有那双动人心魄的寒眸子中,仿似定格的苍山莽荡,怎能抹煞他仅仅委身床笫,屈颜事上……他不是韩嫣,他的皇姐两个谜语,就想告诉他,卫青不是韩嫣,也不是他身边任何一个男宠,他不是……也许有一天,他会化作苍鹰,替他荡平他所想企及的全部河川……好在他还有同样拥有一双温润寒眸的姐姐可以长久的陪王伴驾,好在羽林的儿郎便如同他的体肤一般的切近,他可以随时检阅他的亲卫部队,他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卫子夫随侍进宫,封为美人……卫青……到羽林中去吧……”
……
平阳公主的失落随着她的皇弟刘彻的御辇而远去了……那倚马射雁的剪影,如酸风刺痛她的眸子,这多年,她为弟弟送去了多少妖童媛女,而这一次,却如此的不同……夏夜里凄切的鸣蝉,聒噪的青蛙,让她落寞在这苦短的暑热之中,一夜无眠……
5
“嗖!”的一声响箭,马儿应声长嘶,黑影颓然倒地。
“陛下真是神射!”韩嫣勒着枣红马贴住刘彻的白马,从衣袖里摸出手绢轻轻蘸去刘彻额角的汗水,“暑气大,有了猎获,就到那水边柳茵下歇歇吧……”
刘彻推开他的手,看到他艳冶的笑靥,“……王孙,你捣鬼吧……”
“我能捣什么鬼?”他是刘彻面前唯一口称“我”的臣子。
“是野马吗?!上林苑何时来的野马?”刘彻一手在额前挡住骄阳,长高身子往前看。
“没笼头的不是‘野马’是什么?”韩嫣冷笑一声。
“哼”,刘彻也冷笑了一声,“你少夹枪带棒的,朕什么都知道……”,刘彻勒着缰绳,把马拨远些,冲后面一扬鞭,“张骞呢?”
“臣在。”张骞从后面引马上来。
“你看呢?”刘彻并不看他。
“臣看……”张骞撇了一眼韩嫣,“臣看养马比君子……”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突然划过刘彻的视线,使他下意识的扬手止住了张骞的回话。接着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刘彻已经催马向前,韩嫣跟上他,“怎么样?是‘野马’来了吧?”
刘彻仍然往前走,马蹄将要抵住那人的脊梁了……却干扰不了他的恫哭……
“大汉朝没希望了……”卫青脊梁剧烈的颤抖着,双臂紧紧搂住青骢马的脖子,那昂然的脖项此时变得这样的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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