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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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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了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随笔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词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人顿时跃然纸上。
我默然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为了陆风轻,正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却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却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而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咔啦,”门锁被人转动了起来,我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六爷轻步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一顿,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瞬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自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了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然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了眉头,嗓子里好像被塞了把沙子,“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里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在了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寒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随笔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稳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过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着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轻簇的眉头未再打开过,方才读过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的应该不错。他们还有着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而后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
陆云起当时以为风轻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两岁,而事实上,她还不到十一岁。而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和那个堂妹长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过一个外向耀眼,一个内向温柔罢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陆云起经历了太多她从未经历过的,家乡的安静和睦,上海的繁华耀目,家乡的蜿蜒小溪,上海黄浦江的波涛滚滚,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
但是如果不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个人,陆云起宁愿早些回到家乡,去呼吸那些没有脂粉香,没有美酒醉但却纯净的空气,那个人就是许康,也就是老爷。陆云起在这个本子里只写了一次许康的名字,而后都是以“他”来代称。
陆云起对于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写得极其简洁,但其中那炙热的爱恋,让人现在读起来,依然能够感觉到她那颗滚烫的心。一个纯洁且执着的女孩儿,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了老爷,从未后悔,就算后来她知道,老爷已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太太了。
“那个严肃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同孩子一样,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说他从来都不会爱,可一个不会爱的人爱起来,会让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让我走在马路的里面,他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牢牢地挡住我,保护我…”
不过寥寥数语,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男人,跟徐老爷连在一起。不经意间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个夜晚,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塌子上,沉思不语。那时的他也是柔软的吧,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二太太,还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着陆云起回了家乡,那里距离老爷的老家并不远,这样一段距离对于热恋的人来说不过尔尔。老爷经常会在陆云起意想不到的时间来看她,为了不让老爷为难,陆云起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云起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陆云驰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大小事情,已经是陆云起在操持了。两个人决定各自对家里实言相告的时候,陆家母亲自然是晴天霹雳,想不到女儿竟然要给人去做小。
但是在争吵哭闹之后,女儿已经怀孕的事实,让这个善良的妇人彻底没了主意,好在老爷怜惜陆云起,并不让她跟着回去老爷的故乡,而是继续留在自己的家。陆云起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爷的好消息,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老爷,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在陆云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跟亲人客气礼让一番之后,那位她称为兄长的人就说出了一番让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话。那个姓许的男人只是带走了女儿的心,而眼前那个所谓的亲人,却要连女儿的人都要带走。
陆氏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要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去承受那个女孩儿原本应该承受的命运。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讲出了陆云起已经怀孕的事实,还有那个叫许康的男人,这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妇人,天真地以为这样的隐秘应该可以打消对方的想法。
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陆云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堂叔要的是她这个人,她眷恋的人,事越多,那堂叔用以威胁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的闪烁其辞里的闲聊中,她听明白了些什么,当她去寻找母亲,在屋外听到堂叔的那一番说辞之后,她已经做了个决定。
堂叔拿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小弟,现在还有她痴心相恋的男人来威胁她。而陆云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这儿,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他们走,不然一尸两命,陆家老爷什么也得不到。陆家两父子盘衡利弊之后,答应了。
一个为了保护家人,爱人和孩子的女子会到什么样的地步,恐怕连陆家老爷也不曾想到,一个天真的,陷入爱河而无法自拔的女孩儿,近乎在转眼之间就成熟了。
陆家父子带来的人不少,名义上是伺候在陆家老爷回上海之后,留下来的陆风扬,实则是严密地看守着那一家人。陆云起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猜的没错,陆老爷曾交待过,如果有男人来找陆云起,那么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陆家母子对于陆云起而言是个人质,而一个知道陆云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对于陆老爷而言,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了,而威胁,必须除掉。
可没人知道,在陆云起听到陆老爷那番说辞之后,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楼窗前,把一个晒在窗外的红头巾收了起来。那是个信号,是个警告徐老爷,不要过来的信号。原本两人约定彼此挂起红色的时候,就是两人相见之时,可现在,这却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陆云起只庆幸,她还未曾将老爷的真名来历告诉过母亲,虽然那只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的倔强,她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只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的家财出身来历都没有关系。
徐老爷在此地也有买卖,自然是为了陆云起,这个店面就是一个最好的掩护。小小的酒铺离着陆家并不远,眺望过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那扇窗,还有窗外支起的晒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月,老爷果然没有出现,陆云起才放下心来,他定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了。陆风扬试探地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当初陆氏曾说,那个姓许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娶陆云起。
对于陆风扬的试探,陆云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我碰上了个负心汉吧,男人都无情,这不是堂叔劝我打掉孩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
陆云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又甜蜜又解气,她的笑容让神色复杂的陆风扬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了。从她随笔的字里行间中,我甚至都能读出她当时的愉悦,嘲讽地看着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碰触到自己爱人的行踪,因为小弟偷偷地告诉她,陆风扬收到了一封从上海送来的信,他无意间听他们说,始终找不到那个叫许康的人。
时间匆匆掠过,翠绿的树叶也渐渐变得枯黄,无奈的枝头飘下,陆云起眼瞅着还有十几天就是生产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躯却挺着一个大肚子,从上海请来的大夫和本地的产婆都说胎儿的个头太大,可能不利于生产。
陆氏心惊胆战,只会不停地哭,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听从了产婆的话,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红衣服。在当地,这算是一种风俗,家里有了什么难事,就挂上件红衣服,祈求神灵把灾难带走。
陆风扬对这种风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泪眼汪汪的陆氏和瘦弱的陆云起,也就不置可否的同意了。虽然有医生,有产婆,要再有老天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他看不见,陆云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陆云起要生产的那天早上,云驰跑来看她的时候,不经意地说起那家酒坊好象要出新酒,挂起红绸子来了。屋里的人都是一听而过,陆云起也只点点头,微笑着跟弟弟说,“姐姐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没有,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玩,你是个大孩子了,别总让我操心了,嗯。”
陆云驰眼圈一红,点头称是,然后就乖巧地帮他姐姐整理被子,尽管屋里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是陆风扬的人,可没人看见被子底下,姐弟俩紧握着的双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陆云起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云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云起强忍着眼泪,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虽然弟弟只有十二岁,可现在只能指望他了,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命运就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好在他来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弟弟和儿子的,不晓得这一年他是怎么忍过来的,他变瘦了,还是…
带着对老爷的无限思念与坚持,在深夜,陆云起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在母亲抱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念了一声,“墨阳,”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按规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请求先人保佑孩子顺利成长。
这个名字是她和老爷早就说好的,家里的大儿子叫墨染,那么如果是个儿子就希望他永远活在阳光下,所以叫墨阳。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丹青,”因为他们相遇是因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产婆和仆妇们帮着收拾的时候,一声起火了,让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冲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间就燃烧了起来,火势猛地让人无法靠近,陆风扬气急败坏也莫奈何,陆氏,陆云驰还有那个孩子都在里面祭祖,显见这会儿是救不出人来了。
因为想要救火,家里所有的人都围在这里,想尽办法不让火势蔓延开来,直到最后那间祠堂和附近的两间厢房都烧成了一片灰烬,一切的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明白过来的陆风扬面色阴沉地去了陆云起的房间,面对一言不发的陆云起,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去了,“你很舍得,确实是陆家的人…”
陆云起对于这一夜的回忆笔墨似乎用的最重,甚至超过了对老爷甜蜜的回忆。也许是因为在那晚,她尽了最后的力量,让自己所爱的人自由,她写道,“那个火光明亮的夜晚,烧掉了我最后的牵挂,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云起,而是陆风轻了。”
她没有逃走,因为她知道,对于陆老爷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会给家人带来不幸。一夜的大火,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的爱人带着自己最亲的家人离开这里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毫无怨言地接受着各种,所谓上流社会淑女的教育。在那边,陆家早就放出话来,陆风轻被送到香港亲戚家中了,说是家中的老人时日无多,希望小孙女去陪伴云云。
等到陆云起各方面都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和学识之后,陆家找了一个借口,一个盛大的舞会,让所有人都见识了陆风轻的高雅妩媚,她的一举一动,衣饰妆容也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最津津乐道,且追棒的对象。
而陆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白家,那个跟陆风轻自幼订婚的男孩儿,白允中。陆家的发达与白家人密切相关,陆家做的最主要的买卖就是稀有金属,他们拥有矿源,可冶炼的秘方却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陆风轻的婚约对于白家人而言,是让两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密,而对于陆老爷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种再紧密也会在不经意间断裂的关系,而是秘方。陆老爷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终于生了陆风轻之后,他再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了。
只要有了秘方,陆家人再也不需要带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紧箍咒,就为了这个,因病而亡的陆风轻必须活下去。陆云起变成了陆风轻,她带着一个叫陆风轻的面具,整整快十年。
因为那个白家少爷坚持要读书,然后去留学,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无可拖,才勉强回来迎娶他的新娘,因为那一年,陆风轻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华用于等待,而且,陆老爷也再不能等待了。
而在那之前,陆风轻提到了一个男孩的名字,“陆城,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尽管我憎恶这个姓氏,可这是能让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带他回家,那个孩子是那样的倔强和严肃,看起来和他好像,他们同样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不晓得以后有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明白…”
这段柔软的文字让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爷,他正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用心的读着。墨色的笔迹仿佛映入了他眼底,衬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底,让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汹涌。
“我真的要按老爷的话去做吗,一定要用那个方法吗,不,我不想,可是…”六爷念出了那随笔上的一句话,他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看完了,那半句匆匆写就的话,是陆云起最后的痕迹。
“唔…”六爷长出了一口气,他放下了那本随笔,用手遮住了眼,仰头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姑姑…”六爷喃喃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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