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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 郭络罗·雪霏-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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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一个初夏的傍晚,星空之下,我仰卧在碧落园紫藤苑的藤萝架子下,外祖母也靠在凉簟上,枕着一直珠玉安神枕,静静地避着眼,享受难得的纳凉。“郭罗妈妈,”我轻唤着。
“嗯,郭罗妈妈在这么呢。”外祖母睁开眼,转向我。
“咱们安亲王府里怎么想到建起紫藤苑的?宫里都没有这么清爽宜人的去处呢。”
“是康熙三年的时候,你祖父请江南的名家设计的……”说着,祖母眯缝起眼睑,向庭院深处看去,偌大的一个院落,别无其它庭院植物,只在在太湖石之间疏朗地栽着一些合欢之类的夏令树木,园子正中,几株百年紫藤巍巍然雄据了半个院落的。
“那年的初春,你外祖对我说,要是我真能学会丹青,便给我个惊喜。我就咬着牙,一边照料三个孩子,一边跟一位汉官的夫人学画,等到了茉莉花谢,栀子花开的时候,已经能像模像样地临摹些古画了。你外祖没有食言,赶在入夏之前,请来工匠,修了这么个园子。”
“您为什么挑紫藤呢?”
“当时我最擅长的丹青就是绘藤萝了,几枝古藤,缀上些像蝴蝶儿似的紫花儿,煞是好看;所以就求着你外祖从江南移植了百年紫藤。”外祖母的脸上挂上了一丝笑容,宁静地看着院里的花木,微笑渐渐氤氲开,脸上晕出红来,像是一点朱砂滴在了宣纸上,沁溢开来。
我猜外祖母一定回忆起和外祖携手游园的时候,因为她现在的样子很美,很安宁。
晚风清凉,整个庭院都沐浴着月色,凉凉的,唯有紫藤枝叶婆娑,重重叠叠,葳蕤绵密,竟几乎漏不下什么光线。如果说,那若干株合欢树是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那么,这棵紫藤就是饱经沧桑的老人了,岁月如刀,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细密的皱纹,斑驳如枯,然而腰干以上,仍是嫩青色的树皮;架子上,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但见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飘出的馥郁香气,弥漫在整座庭院的上空,一直飘向府邸深处。忽然觉得,外祖母就像这紫藤,永不衰老,将馥郁的芬芳散发向亲王府的每一个人,让大家都活在她的庇佑与温情之下,感受到她的充沛的精力。
“雪霏,今儿你宜妃姑姑吩咐嬷嬷来接你了,郭罗妈妈想多留你几日,好吗?”
“嗯,雪霏陪着您老人家,哪儿也不去。”提到进宫,我心里竟有些慌张,庆幸的是祖母也不愿离开我。
“霏儿,你怎么不想去看姑姑了?往年不是迫不及待地要姑姑接进宫么?”祖母很关心地问。
“我,”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去年十一月盛京大雪,姑姑和皇上的对话,他们离去后,我的惘然若失,表哥欣喜的笑,我木讷的点头,傻傻的表情……
“十阿哥新没了母妃,现在住在姑姑宫里,雪霏再过去了,恐怕挤不下。”
“傻孩子,皇宫那么大,还能住不下你?”祖母已经起身,坐到我身边,摩挲抚弄着我的头发,“这么好的头发,也不知道细细梳理,燕尾髻盘得跟雀儿巢似的,也不知道带上点簪子、珠钿,你跟前的丫头们是越发得懒怠了……”说着,轻巧地解开头绳,亲自给我盘起头发来。
“大夏天的,没得弄这么些累赘的顶在头上,又沉又热。”明知阖府里的孩子求着老福晋给梳头还不得,我却恃宠撒娇,嘟嚷着嘴,一副不买账的样子。
“傻孩子,又没让你戴许多,那只红珊瑚的蝙蝠压鬓簪,又轻巧又好看,昨儿个我还向你三舅母夸呢,你偏又不戴了。”
“就您顶讲究,院子里纳凉还要戴首饰……”
“霏儿,你也十一二岁的人儿了,在自家尚且这样不修边幅,将来到了夫家还怎么得了?哪个姑爷敢娶你?”祖母边说边将最后一尾发梢细细地收进去,梳好了髻儿。
“雪霏不要嫁,”我怔了怔,说。
“尽说傻话,你还能守着郭罗妈妈过一辈子的?”祖母没有在意,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枝凤钿,慢慢地给我插好。
“雪霏真的不要嫁人……”我的喉咙忽然哽咽起来,“在盛京的最后一晚,四公主来找雪霏说话,她说,皇阿玛要把她嫁到喀尔喀去,也许她以后一辈子都得待在呼和浩特,永永远远回不来了。”我慢慢地说,恍惚记起蕤玉平淡如水的声音:“其实蕤玉从小就知道,公主命中注定是要远嫁蒙古的,还曾指望,能像嫁到巴林的三姐姐那样,每年回来省亲呢;却没猜到,我的归宿竟会是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真傻……”又依稀看见她眼波婉转流动,怔怔地望向我:“雪霏,我一直都羡慕你,你不是金枝玉叶,却比我们更幸福。你的阿玛把你视作眼里的珍珠,你的郭罗妈妈又那么疼你,姑姑她们都宠着你。将来,也一定能嫁个心爱的人……我知道,八弟他们很喜欢你……不像我,我连编个美梦都害怕,想也不敢想,只怕梦碎了,更难受。”蕤姐姐,你哪里知道,公主们固然身世飘零,可其他八旗女儿又有哪一个是能自主命运浮沉的呢?
“傻孩子,你不是公主,哪里会要送去和亲?等到了后年,你们这群孩子也该选秀了,那时……”祖母不说了,轻轻拍拍我的肩,“那时,祖母就该给你准备嫁妆咯。”
“雪霏会被选上么?”
“若是我们安亲王府出来的格格都被撂牌,还有哪家的姑娘配得上留牌子?霏儿何时变得这么畏缩了。”祖母安慰的话在我听来只是加深了不愿触碰的阴影。
“一定会么?”
“一定会的。你姑姑还掌管着六宫呢,担忧什么。”
“要是姑姑管不着呢?”
“不要说我们霏儿这么灵秀的孩子,就是那些粗笨的,只要出身高贵,也肯定会被留下牌子,指给宗室子弟们为福晋的,皇亲国戚哪个不要由皇上亲自指婚?”
“若是……郭罗妈妈,雪霏是说,若是皇上给霏儿指的人,不是霏儿喜欢的呢?”我小心翼翼地探问。
“孩子,女子的命运,自然是该父母之命,哪里正好有个心爱的人呢?等你见着他,自然就会喜欢了。祖母当年……”外婆笑了笑,理理鬓角,“还是赫舍里家的三妞儿的时候,听额娘说先帝把我指给了安亲王做继福晋,哭了两天两夜。嫁过来的时候,你最大的庶出舅舅都有我肩膀高了,我也觉得委屈。可是,女人得顺着自己的命,不能逆着。新婚第二年,头胞孩子刚刚产下,当时风头最盛、没有儿女的侧福晋乌亮海济尔莫特氏就和王爷商量,说我年轻不会带孩子,想要我把女儿过继给她,我也只好忍了:你额娘才满月,就被侧福晋抱走了。可是,我偏偏不认命,心想着总有一天我能把孩子夺回来。你郭罗玛法偏好汉人的东西,喜欢汉人的诗词书画;我在娘家的时候,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既来之,则安之;没法子,趁着年轻,一样一样地学。不仅仅争着和你外祖趣味相投,我在几年内学会了管账、理家、操持红白喜事。”祖母停顿了一下,指了指园子四周,“你看,这紫藤苑就是你郭罗玛法送给我的礼物,那是我嫁进府里的第七个年头,夏天,我们命人在园子里外栽上了许多合欢树,你外公带着我、你额娘、你大舅舅还有大姨,一家人一齐在园内纳凉。”
我默默地听外祖母讲述自己的少女时代、初为人妇、伉俪情深等,并不太明白这和我面临的命运又什么关联。
“霏儿,女人的命固然是别人指的,可是,掌舵的人却是自己,你要是想着它的不顺心呢,以后就会事事不顺心、处处有别扭。你要是随遇而安呢,往后的日子就随波逐流,难由自主。你要是逆流而上呢,总会到达自己期盼的地方。”
我低下头,细细咀嚼回味着祖母的话,身畔的合欢树浓荫如伞,飘下两三朵绒球形的红花儿来,正好坠在我白绫缎的裙子上,清香袭人。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伤逝
往年,总要在翊坤宫里消夏,康熙三十四年却是个例外,端阳节前是我几次三番赖上外祖母,拖着不进宫;后来万事俱备,却一直捱到重阳,都没能入宫,反而被阿玛接回了额附府,度过了整个冬天和来年的半个春天。
嬷嬷们压低嗓门的絮语,神秘的眼神交换,宫里忽然不再派嬷嬷来催我去,蕤玉很久没有绣品传出来给我描样子……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丝神秘的气息,可又是瞒着我的,我被隔绝在真相之外,莫名其妙地旁观着事态的发展,隐隐约约地嗅到了丝丝不祥的气息:翊坤宫里准出了什么事儿。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额府里早已经散去了新年的气息,一天下午,观棋挎着一只小包袱,悄悄来求见。
“格格,”她怯生生地说,“观棋今年服役满十年,按规矩该是发送出宫的时候了,今儿早上刚从宫里放出来。奴才临回老家,舍不得主子,让爹娘雇了骡车等在地安门外,自个儿斗胆到府里来告个辞。”
“你在姑姑宫里已经十个春秋了?”
“嗯,观棋是康熙二十四年秋天选为宫人的,分配到翊坤宫服侍宜妃娘娘,后来娘娘安排奴才照料格格起居,到如今,十年还零好几个月呢。”
“我记得拂琴比你大些的,她也要回家么?”
“拂琴跪着求宜主子,说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若是回去了难保不被族里叔伯半卖半嫁给人家为妾,主子可怜她就留下了。”
“观棋,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拉着观棋的手,“虽然耽误了你好些年,毕竟还年轻,你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我摘下燕尾髻上的一支绿雪含芳簪,又褪下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塞进她手里:“没什么临别礼物可给你的,就这两个贴身首饰,做个留恋吧。”
观棋忙跪下,直欲推辞,还是强不过我,收下了。“以后就由拂琴和枕书她们两个代奴才照顾格格了。”她流着眼泪说。
“嗯。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只是……”我忽然想起这小半年的异样来,“怎么今年夏天里姑姑没接我入宫?你别学着她们骗我,只管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不幸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只是,比我原想的可怕许多:七月初,礼部奉旨酝酿四公主与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婚事,安排相关事宜。小姑姑哀求皇上不要让蕤玉远嫁,皇上表示不容更改,小姑姑就跪了两天三夜。姑姑再三劝她,蕤玉哭着求她,竟都不听;康熙那几天皆没有驾临翊坤宫。第三天早上,康熙不得不出现:伺候小姑姑梳洗的宫女发现她穿戴整齐地仰卧在床上,已然没有了气息。
这件事秘而不宣,甚至没有对外发布贵人薨逝的消息,她的葬礼也是草草的,没有典例、规格可依。蕤玉不必在明年春天嫁去蒙古了,她的婚事因母丧而推后,却没有取消。姑姑受到了牵连,主事的权利被暂交给太子妃,康熙很久都没驾幸翊坤宫。直到正月里,姑姑抑郁成疾,太医院的医正不得不启奏了皇上,他们才似乎破镜重圆。
“贵人主子真是奇怪呢,”观棋红着眼说,“从不说话的人,却求了皇上半个晚上,额头都磕破了,直渗血,脸色惨白得吓人;气得皇上拂袖而去。贵人主子临终的这一年进食很少,削瘦得厉害,整个人跟纸糊的似的,竟然强撑着跪了两三天。”
“小姑姑走得平静么?”我低低地问,“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听见有什么话,倒是娘娘走的时候穿戴的衣服首饰,据贴身的老嬷嬷说,还是当年入宫时从盛京带过来的旧物。”
“天色不早了,观棋,你好生回去吧,跟着爹娘还乡,若是有机会,捎个信儿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连做了两天的噩梦,小姑姑哀婉的脸庞挥之不去,模模糊糊地又变成了两张脸,小姑姑的,蕤玉的,蕤玉的,小姑姑的……母女俩的脸庞叠在了一起,都是罩着凄凄切切的愁容,再也分不开,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梦里,冥灯如豆,纸灰迷离,小姑姑啜泣着低语:“你我竟要生分到如此么?我……我是不得已的。”一会儿又换作蕤玉的声音:“嘴上自称奴才,却居然生硬地呵斥我不要说话,面不改色地射杀了四五只狼。”黑暗的角落里似乎立着一个魁梧的男子,也许是两个,只因前后站着,看不分明,拧着眉,眼睛放出倔强刚毅的光来,身子却始终一动不动。又依稀看见小姑姑眼中蓄着泪水:“我连梦都害怕,想也不敢想,只怕梦碎了,更难受。”睫毛一颤,泪就源源不断地滚下来,坠落在我的眼角,凉凉地滑下去。
半夜惊醒,摸到白釉瓷枕上挂着几串冰冷的水珠,再受不住了,不披小衣,亦未汲鞋,径直冲到了屋外。
夜色很深了,唯见满天星光。一阵北风刮过,只觉侵肌透骨,毛骨悚然,恍惚听见树叶簌动的声音,沙沙作响,想起来木兰围场之夜,我和蕤玉彼此各怀心事,都推说风声太响难以入眠。不过时隔年把而已,回思那时的些须心事,此刻又算得上什么愁呢?
又不知怎么的念起我那只黄羚来,盛京的最后一晚,告别了怨嫁的蕤玉,就见枕书失魂落魄地跪下,觳觫地禀报丢了黄羚,想是栅栏不够高,被它跳出来跑了,求我别责罚。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她下去。现在想想,是天意如此吧?
朔风越发地紧了,我抱着身子,战栗不已:今夕何夕?为什么姑姑、蕤玉还有我,隔着生与死的苍茫,分别承受脆弱生命难以承受的失去?难道冥冥中果有宿命,某些东西是女子注定得不到的?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出征
第二天,我病了,伤寒。额府里传说是格格撞上鬼神作祟,披着单衣夜游后花园,昏倒在六角亭边,幸而丫鬟们发现得及时,否则一夜北风吹下来,恐怕半条命就冻没了。
这一病,足让额府上上下下鸡犬不宁了好几日。我身子骨底子不错,二月中旬就已见好,却一直装病,待在闺房里很少出来。阿玛早晚都来看看我,见我病好了还赖在家里深居简出,慈爱地刮刮我的鼻子:“真真因祸得福,阿玛可以天天见到雪霏了——你额娘下世后,外祖家还有你姑姑每每欺负我孤儿寡父,总要接你过去住,生生拆散咱们父女俩骨肉分离!我一年下来倒有十个月见不找自己的心肝宝贝。”
听着阿玛“控诉”岳父母和姐姐的仗势欺人,我的心里不禁涌上了丝丝愧疚,这么多年,只有阿玛守在家里等我回来,为了我的归来而忙前忙后,我竟然没有察觉他的念女之情,心安理得地回府又没心没肺地离去,阿玛心里的万般滋味,我注意过吗?
“阿玛——,”我拍拍阿玛的肚腩,调皮地用脸颊蹭着他下巴上的胡茬,“阿玛把雪霏说得跟白眼儿狼似的,雪霏什么时候不惦记阿玛啦?您既舍不得我,今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您,每日晨昏定省,直到您见烦了才走。”
“别别,阿玛的胡茬硬,看把霏儿刮疼了。”,阿玛一边往旁边让,一边笑。
宫里的姑姑派了嬷嬷们来探视,我装作一无所知,问她们蕤玉近来如何。嬷嬷异口同声地道:公主好着呢,新定了亲,正由在京的蒙古命妇们教习蒙古语和习俗礼仪,还说等格格病好了进宫一起玩儿。我不甚相信,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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