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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兵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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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闻报“蓬莱岛一气仙余元叫阵”,师叔朝帐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众将官都跟本帅一起出去会他,——你们三个就不用去了。”
他老人家难道以为余元见不到仇人,就能把他徒弟的仇丢开手,转身回蓬莱岛去诵经么。
……
师叔他们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据说余元在阵前被打神鞭敲了一记,却仗着座下的金睛驼厉害,四足腾起金光,逃了性命败进汜水关去了。
既然打神鞭打得,想来也是榜上之人……以前事看来,略无例外。师叔定然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虽然他总希望尽可能地少和截教门下结怨,但几乎每次都只能感叹“莫非天命”而已。如今以余元的道术,协助韩荣阻住高关,只怕早晚又是鱼死网破。
将近午间,敌营没有再来搦战,师叔传令散帐。我还没出门,就被郑伦叫住:
“杨将军,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就“借”到了他的帐里。几个亲兵摆上酒菜,随后都退了出去。
“将军有什么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郑伦笑道:“末将和将军同在元帅帐下,如今攀个大,称呼‘贤弟’可使得么?”
“如不嫌弃在下粗鄙……”
“且说什么粗鄙……你虽然从未言明自己的家乡来历,只要不是傻子,人人都知道……你定然出身不凡。——这话可不错罢。”
“郑兄……”
“是我冒昧了。——先不提这一节,我今日待要讲些无聊的旧事,兄弟可耐烦听么?”
“愿闻指教。”
他斟了一樽酒递过来,随即给自己也满上一樽,自家饮尽了。我跟着也喝干了酒,听他开言道:
“十余年前,我正在你这般年纪,刚到苏侯爷帐下听令不久,仗凭自家的道术和兵马,再加上胆子雄壮些,颇受侯爷重用。在我之先,早有个年轻将军在侯爷手下作先锋官,他虽没有道术,却是刀马精熟,武艺无双,深得侯爷倚重。我初来时,有些不忿他,比武斗口,都是常事。后来北海王的残党竖旗造反,侯爷奉闻太师的将令带兵征伐,一场大战三年有余……”
郑伦说到这里,探手想要斟酒,却又忽然停下,仍旧握住那空了的酒樽。
“我和他同为主将,日日在一处;那场仗打得十分艰难,冰天雪地,几死几生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争斗,反倒渐渐投契起来。我曾说过要结为金兰的话,他却不允,只是笑曰‘日后再说’,于是便搁下了。”
郑伦说到这里,抬眼看我——他不过喝了一樽酒,那眼光却似深醉倾颓一般,
“那反王有一支精锐,军士不过五六百人,却个个善于驭使野兽,驯养得狼虫虎豹助战。火眼金睛兽不耐北地的严寒,因此我当时也只骑着凡马作战。马匹畏惧猛兽,短兵相接即是死路。一日狭路相逢,我们凭借事先喂了毒的弓箭,射杀了多一半敌军,却还是被一头猛虎将我的座马咬死,我也受了重创,几乎不支,是他一马双跨,一手揽住我,一手提缰驾驭,竟然脱得性命,回转老营。我得了性命,道‘深谢贤弟大恩’,却被他冷冷地道:‘早说了,谁和你称兄道弟,好没记性。’我如坠雾中,不明就里。不久我们终于得胜,太师命他暂驻北海,我带着人马先回冀州。临走时,他将给父母的家书交与我带走,又单拿出一封短笺道:‘这个是单给你的,到了冀州再拆开。’
“我生来性急,又兼好奇心重,半路上便打开来看,却是这番话:‘我不理会甚么异性兄弟,若有心今世单和我在一处,没第二个人掺在里面的,方才算得。’我初看了时,直如五雷轰顶一般,心道这话古怪,莫非是他取笑我的。这样一路到了冀州,闲时自思起来,若是如他所说,有何好处,有何不好处,自己是乐意的还是不乐。
“我本来是个粗人,几时思量过这般蹊跷的事情,就算自家给自家答了个‘是’或者‘非’,也只觉作不得数。只是几年来和他每日相对,忽然分开了,心下竟然有些没着落起来。
“半年之后,他从北海回来,请我过家中喝酒,席上几次看着我不语。我便毛躁起来,只觉得也许他当初突发一念,如今已觉得不妥当;自己若是开口应承了,岂非贻笑他人,于是竟说……”
他松开了捏了半晌的酒樽,唇边掠过一个苦笑,
“‘那日贤弟给我的信笺,被我不留神遗失了,只怕是要紧的事,如今可还记得写的甚么?’
“他看了我半晌,只说‘哪有什么要紧事’,便再也不言语。之后不过几个月光景,他被太师调到京师,此后再没有见过……”
我们沉默了片刻。郑伦又道:
“我一向自负胆量过人,却沾了这件事便怯懦起来,始终不敢派人去查访他;就是侯爷每次派去朝歌的使者回来,我也暗暗心惊,只怕提及他,说起他如今封妻荫子……”
看着这员张扬勇悍的大将,手扶桌案,半仰着头,惘然若失的样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自然,不单是为了他。
“我今天没头没脑地说出这话来,自己也知道是荒唐了些……”
“并无这话……我还要感念兄长……”
“休提什么感念的话,都是我自家发癫,一股脑儿倒出这些有的没的。——说来,那日你教探报传书来时,我们正在庆功宴上……四下里几十双眼睛看着,——哈哈,你可晓得了?”
“……。”
“我当时本来有四五分酒,一下子倒都醒了,眼里仿佛正看见当年那张短笺……”
他停下来,坐得直了,眼看着我,
“我这半晌恁般自说自话,你就不问‘这和我们有甚么相干,教你胡乱编排’么?”
我由衷地笑了笑:“问和不问,有什么不同么?我倒不是那样矫情人。”
郑伦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震得帐篷几乎抖动起来。
“小弟失言了……”果然,如此说话,岂不是暗指他当年是矫情了。
他摆摆手:“我今天担着半疯不傻的名头,和你说这番话,正是为了这个——你们两个都是聪明通透的人,只是放不下面子身段罢了;若非如此,更不用我来管这样闲事。——你到底比他大得几岁,凡事不免多担当些罢……”
……
当晚,押粮回营交令的土行孙未得师叔将令,私自进关去盗余元的金睛驼,未料被如意乾坤袋收了去,放在火上几乎烧熟了;幸得惧留孙师叔来得及时,救了他徒弟,又用捆仙绳擒住余元。这妖道虽然百般腾挪,毕竟还是被陆压道人用飞刀斩了。——这样的高人前来援手,自然没有我们施展的余地,以我本心来说,总是有些不自在;然而思及数十万大军日费粮饷无数,而且每次多见一阵,即便胜了,军士伤亡也在所难免,能早一日战罢,毕竟是件好事。
韩荣失却了余元师徒的帮衬,竟然又教他的两个儿子施展左道之术,夤夜之间用万刃车出关来袭。这异术十分狠毒,于风火之中隐着万千利刃,其势难当,颇伤了我军不少士卒战将。乱军之中,郑伦得了个头功——哼出白光来擒了两员主将,才破了法术,挽回颓势。韩荣父子俱为那昏君尽忠而死,周军终于攻下这座高关。
郑伦得了功劳,自然兴高采烈,还没等到军中庆功,先借了苏侯爷的大帐,自家做东摆上筵席。几巡酒令行下来,数他输得最狠,众人要罚时,他推说酒沉了,若是舞剑弄刀的未免要绊自家一跤。
“……定要逼我时,作个歌儿可使得?”
众人笑说“自然是好”,却见他掷下酒樽,击箸唱道:
碧玉笙,
锦衣郎转白头翁,
故园行经处,
昔年并辔同此声。
西风寒,
霜天雁过几时还,
锦书休空负,
哪个人生能百年。
――――――――――――――――――――《汜水关》全文完――――――――――――――――――――
三、穿云关
一 恶阵
哪吒
近来有人添了个很糟糕的习惯:每次押粮回营,进了中军帐,先把眼光投向我这边,上下打量两三遭,然后才上前交令。虽然我就站在师叔左边第二个位置,但毕竟和帅案相距有七八尺远,他这样也不知算不算藐视主帅——师叔倒是从来不怪罪他,可是旁人眼力都好得很,所幸升帐时没人敢出什么越轨的动静,但那几道或戏谑或冷嘲或探询的目光偏偏都射向我而不是他。那些说我脾气不好的,我倒想看看他们要是摊上这事谁还能气定神闲。
前些时倚仗掌教祖师破了诛仙阵,大军顺利取下界牌关,来到穿云关前。大战第三日的午后,我刚回到自己营里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亲兵小五的声音:
“杨将军,这一趟差事又辛苦了。”
“也不甚辛苦,如今粮道顺畅了许多,比前些时候省下不少工夫。”
回来了么。——倒也不错,至少今天没在升帐的时候冒出来。
“这才好。不过万里总怕有一,路上还是不得不防,不然元帅也不消派将军这般能干人去督粮了。”
“这也奇了,你们将军一张嘴恁般刁钻,你跟着他这几年,怎么说话倒越发中听了?”
“哪有这话,我们将军在杨将军跟前……”
小五回头看着站在帐口的我,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杨戬的衣甲已非前几日离开时的那套,而且几乎一尘不染,显然是已经换过了。这家伙看来精神好得很——果然他的差事越发闲了么。
“末将特来给将军贺功的,不知可有没有面子进门?”
……不让你进门,难道听凭你们俩在这里一唱一和让大家都看着?
“将军连斩界牌关,穿云关三员大将,真个是旗开拱手,可喜可贺。”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至少不像夸奖人。
“我说,你那是甚么眼神看我?”
“师叔就没告诉你武成王和南宫将军他们四个教人家捉进关里去了?”
“我自然知道。——一事归一事,救人也是要救的,这回我大约能在营里待上些时候,也正好一起筹措行事。”
“甚好。将军一路劳顿,快回自家营帐歇息去罢,明天好上阵建功。”
“又赶人了。——你就不能坐下说两句话么。”
这人一进来,就像在自家一样,稳稳当当落了座,连水都自己斟上了一杯,反倒是我像没理一样站在原地。
“说罢,我听着就是。”
“嗯。这次在驿馆正遇到南伯侯出巡,没奈何,教他找去‘秉烛夜谈’了一宿。”
“想必是对你慕名已久了。”
“……人家是统率二百路诸侯的总镇,我这样山野之人,称得上什么‘慕名’不成。”
山野之人,又是山野之人,你拿这话搪塞了几年了。——也罢,倒看什么时候才说出实话来。
“他说了些甚么?”
“也不过是称赞我们西周大军攻城掠地,战无不取之类,兼之让我代为问候千岁和师叔。后来……”
他把茶杯握在手里转了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后来怎的了?”
“……我说了你可不要发作。”
“跟我有什么相干。”
“南伯侯说,他家徐氏夫人有一位内侄女,乃是将门小姐,生就十二分人才,刀马武艺也堪比一等的武将,年方二九,还未许配人家,问我可愿意结这门亲……”
“这不是喜事么?我该给你道贺才是。”
他斜了我一眼:
“……你几时这般口不应心起来。”
哼,你想听我说甚么。
“咳……于是我回答说,我们昆仑弟子皆是修道之人,无缘高攀他家小姐……”
“这话也不错。”
“你就不能……”他站起来,拉过我按在自己刚才的座位上,“答我一个‘谢’字么?”
“谢你做甚么……”
“算了,不提这个。——这些天一切可好么?”
“人你都看在眼里,哪里不好了。”
他一转身到了我身后,揽住我的肩膀,俯身笑道:
“不错,就是有人动你一根头发,我也饶不得他。”
“哪来这么多怪话,这半天也没说上一件正经事。”
“正经事么?我做出‘正经事’来,可不许动武……”
他温热的唇落在我的额角上,沿着发际滑向脸颊。
“青天白日的,差不多就好了……”
“教我想了你这些时日,如今好不容易见一面,十分还没有三分呢,哪里就由着你了……”
此时我的姿势受制于人,又不好真的使气力挣开他,不禁有些着恼:
“想要十分八分的,趁早应了徐家的亲事去……”
他的气息越发迫近:
“你敢拿这话来怄我,自己想想,可该怎么罚?”
“自家跑来当一件事讲究,倒不许我说?”
“早知你这般可恶,我当时只要回绝说‘自小儿定了亲事的’就好,才懒得扯上什么昆仑弟子一概修行的话。”
“……又自说自话了,碍我甚么事。”
“我要是那般说了,定然接上一句:‘侯爷若有心招赘,方才提到我家前哨先行将军,他的人才武艺……’——哎,都说了不许动武……”
次日清晨,师叔擂鼓聚将,还没说上三句话,军校进来禀报:
“启元帅,关中来了一道人叫阵,正是当年于西岐毒手散瘟的吕岳。”
大家闻听这话,不禁群情激愤,摩拳擦掌起来。——那场瘟毒之祸,险些断送了西岐百万生灵,最终虽然解了毒疫,斩杀了吕岳的四名弟子,却唯独跑了元凶。
师叔也显然被这恶道的名字点起了三分火气:“点炮,众位将军随本帅摆阵应敌!”
吕岳今番并没有多名弟子跟从,只是身边站着个比他高瘦些的道人,背着双剑,一张青白脸面,比起吕岳的狰狞差了几分,眉目间的阴鹜却似甚之。
“吕道友,你昔日兵败,得了性命逃去,怎么如今不知进退,又来自取其辱?”
“姜尚,我不与你斗口,如今吕某和师弟陈庚来此,已在关前摆下一阵。你乃是玉虚门下之客,想必通晓道术。若认得破得,吕岳立时回海岛修行;否则,休想过得穿云关去。——不知你可敢来看阵么?”
——又来了。仿佛不摆出个什么劳什子阵,就显不出他们比跨马抡刀的将官高上一筹。
“吕道友既然摆了阵,姜尚自然进阵一观。”
吕岳把手中拂尘一摆,身后现出一道黑幽幽的阵门来。
杨戬将马一提,上前喝道:“吕道长,你既然自恃本领,我等看阵之时不可暗箭伤人。”
吕岳哈哈大笑:“杨戬,我以前听道友说,任是姜尚看甚么阵时,你都免不了有这句话,好一团小家子气。”
“道长所说不错。你那位道友想必也告诉了你,从来任是甚么稀奇古怪的阵,都教我们攻破,阵主死的死了,逃得逃了。——道长自家可没有个算计么?”
“逞口舌之能算什么本事,且进阵来看罢。”
我们几个玉虚门人护卫师叔进了阵,周遭看了一番,只见重重黑雾弥漫,并无一个字迹符文,也无人识得阵名。
转回阵门附近时,师叔突然沉吟道:“当日出兵东征之日,掌教师尊曾作一偈与我,内中有‘界牌关下遇诛仙,穿云关底受瘟癀’两句,莫非这就是瘟癀阵么?”
杨戬闻言笑道:“正是这话。——只是师叔莫要开口,待弟子出去与他说。”
吕岳听得杨戬道出“瘟癀阵”三个字,脸色变了一变,还未开口,旁边的陈庚一声冷笑:“姜尚,原来你连自家的徒侄也不如么。”
师叔微微一笑:“道友的阵,连我玉虚门下第三代弟子都瞒不过,尚且厚颜夸口?不过约定时日,我们来破阵罢了。”
“既如此,三日之后,阵内相见。”
“就依道友之言。”
师叔一提四不像的丝缰,转身之际,不由得双眉深蹙,轻叹了一声。
二 劫难
哪吒
“杨师兄真是伶牙俐齿,在阵前挫了那吕岳的锐气。”众人进了辕门,韦护看着杨戬笑道。
“你又何必消遣我,左右不过是斗口罢了。那恶阵我岂能破得,决断正事还是问师叔罢。”
不用他说,我们探询的目光早看向师叔,而没有道术的几位将官神色间都带着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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