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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自白:一个军统上校的笔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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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里的干部。局外的干部,一说话我就知道。一九五一年冬,沈阳公安机关来人审我,肖审讯员在旁边陪着,我一进屋,他叫我坐在很远的椅子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你叫什么?”“关梦龄。”“多大岁数?”“37岁。”我心想,这是例行公事。“在解放前干什么?怎么被捕的?……”
我一一答复,接着他又把宽大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给我讲了20分钟,接着警告我:“你要老老实实,知道的要交待出来。如果不老实,与你不利。”我心想,这是旧社会的评书馆,上场有定场诗、道白,最后才书归正传。我看了肖审讯员一眼,肖审讯员也不吱声。这位干部说话了:“有个张焕相你认识不?”我一惊异,怎么这样熟?“干什么的?”我反问他,“伪满大汉奸!”肖审讯员从旁这样说。“认识,是我的亲戚。”我真想不到能问到张焕相,“什么亲戚?”“我的姑母是张焕相的嫂子,1930年张焕相在东北空军当司令,我父亲在那当军械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变,我父亲在北平,张焕相也到北京,东北空军司令部在北京又成立起来。后来张学良出国,张焕相回东北当了汉奸,听说先当宪兵司令,以后到长春当大官……”“还有什么?”“我在十二三岁念中学时,只见过他一次面,到了北京又见他第二面;他当汉奸,我在西北;我回到东北,他在苏联;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他认识我父亲。”“你父亲呢?”“1949年病死在北京。”“你把张焕相的历史、罪恶、他的财产写份材料,能不能写?”“能写,但是我知道得太少。”
类似这样的审讯很多很多,我抱这样一个态度:反正我是犯人,你说我听着,问我什么,我答复什么,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怕费时间,我更不怕费时间。
徐克成过去对我的一套待人接物很欣赏,如今他说:“正是因为你有两下子,罪恶才大,如果把这两下子用在为人民服务上,就好了。”
我说:“晚了,悔之无益。”
我问徐克成:“将来咱们怎么办?”
他说:“到一定时期就会释放。时间不会太久,一定会用咱们工作。”
“但愿如此,不过也不易呀。”
“为什么不易呢?”
“一九四九年刚解放的时候,这些审讯员对军统、中统的情况都不知道,可是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上一次有一个干部,年龄较大,可能科级以上的干部,穿着呢子制服,提我了解重庆中美训练班的材料。他问我,中美合作所与中美训练班的关系,我告诉他是两件事,中美训练班是戴笠与美国海军情报处处长梅乐斯签订的合同。谈到中美特务勾结,这位干部说:‘现在我们知道的比你知道得多,我们掌握了全部匪特材料。’从这些话可以分析,咱们出去,不能在保卫工作上立功赎罪。现在也不需要咱们做什么了。”
“那还有别的工作呢,这么大个国家,什么不可以干。”
我认为什么时候出去还没有指望呢,还谈出去做什么工作!这简直是没有老婆就把小孩的名字给起了。笑话。
生活太苦了,每日两餐高粱米干饭,白菜汤,总是这样,不好吃,没有营养。心想这样下去,押个十年八年,身体完了。不要求好的,小米饭也好一些,豆油炖菜也可以,脂肪不够,人的身体受不了。人作了罪犯,什么也谈不到了。犯人聊天最喜欢谈吃,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们这些人,不但会吃,还会做,发表自己意见,互相考问,刘荣第父亲是开饭馆发家的,懂得满汉全席,俄国大菜,我在北京多年,一些大饭馆的厨房我都进去看过,什么吃的都吃过,大家一谈,津津有味;其次就是谈女人,自己的老婆、女朋友、电影明星、姨太太、交际花、某小姐,一谈没有完,谈到最后,可能有人说:“别谈了,老说这些没好处,谈谈新东西。”大家异口同声说:“对,对。”
在生活上,我总结出来三句话:“少吃,多嚼,勤运动。”吃的不要太多,吃九成八成饱;多嚼,饭到嘴里,多加咀嚼,再咽下去,这样可以给胃减轻负担,消化器官不出毛病;勤运动,只要有机会,就勤加活动,做体操、跑步。不能到外边散步,在屋里又不准。我便趁看守不在,钻空子跳一阵,听到看守的脚步声再坐下来,搞得浑身是汗。有时宋所长把我提到院中去活动20分钟,这也是特殊照顾。不过比1949年春天要好一些,在监号可以靠一靠,伸伸腿,与同屋的说话。后来我对宋所长建议:每天正午12时,应当准许犯人起来在各屋自行活动一会儿,这样对身体有益处。宋所长批准了。可是有的看守战士到时候不叫起来,那就不能活动了。不自由就是不自由,在屋想走两步都不行,这些苦恼的生活不知哪年才能结束?
快过国庆节了,1952年的国庆节与中秋节赶在一块了,宋所长说:“改善生活三天!”好,盼到了这个伟大节日。我并不为庆祝这个节日而高兴,我是为了吃点肉,还可能有鸡蛋和馒头。果然有这三样,我不敢多吃,有计划地吃,免得消化不良。可是有许多犯人吃多了,夜里请求大便,看守的不开门,憋得难受,只好屙在小便桶里。整个走廊臭气难闻。我认为无论什么有身份的人,过去如何有地位的人,只要一做犯人,就变得不成样子。一块肉也成为争取的目标。不错,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过什么河脱什么鞋。自己看看吧,牙掉了两个,头发也白了,我才37岁就未老先衰,真是不堪设想。
过完了国庆节,一天下午,肖审讯员提我去谈话,先谈了一下号内新来人犯的情况,接着就问我老婆王才侠的一切。翻来覆去地问,我有点不耐烦,我说:“我老婆王才侠,绝没有政治问题,1943年11月在洛阳与我秘密订婚,1944年12月在西安结婚,1945年10月,我到上海,把她安置在洛阳她叔父家中;1945年冬我又从上海回北平,她到徐州她父亲那里;1946年我因贪污被戴笠押起来,她仍在徐州;1947年2月我出狱,把她接到北平;1947年5月,我到东北,她仍在北平;直到1949年夏,因我继母对她虐待,她抱着孩子回徐州她娘家,直到现在。去年她有信来告诉我,她入了会计学校,学成本会计……”
肖审讯员听了我这些话,停了一下,他很犹豫地说:“王才侠要和你离婚,你同意吗?”
想不到的事,也是不敢想的事,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沉思了一下,说:“我同意。”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提出理由。”
“我没有理由,我出监无日,她比我年轻12岁,我不能贻误她的青春。不过我有一个女孩,今年7岁,名叫关棣。她嫁人可以,但不准给我的孩子改名——这样吧,我给她写封信,政府也可以把我的意思通知她,关棣暂由她教养,我出监之后由我去领。”
肖审讯员说:“可以,你写信吧。”
我拿起笔来,先写“才侠”,第一句话写什么呢?想了一下,写了下去,这封信的大意是:结婚以来,未能长期同居,又加继母心小,处事不当,婆媳不和在所难免。我因全家衣食奔波各处,对你未尽丈夫义务,对关棣未尽父亲的责任。效命蒋帮铸成大错,现在反省,出狱无期,你申请离婚,我完全同意,你的青春有待,不要贻误,女儿关棣暂请你代为教养,以候我获释之后,再去接领。
写完交给肖审讯员,他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就叫我回来了。回到监狱,我心中十分难过,最近我给北京的表兄去信,没有回信,胞弟也不理我,把我的钱、衣物,完全吞搂,对才侠一文也不给,撵回徐州。自己做了犯人,亲不亲,友不友,夫妻不夫妻,兄弟不兄弟。一切关系都建筑在国民党政权基础上,国民党垮台,这一切关系随之垮台了。人情冷暖,莫如此甚。
我想起与王才侠结婚的经过,那时,我是军统局安康查缉所所长,综管11个县的走私漏税的工作。王才侠父亲叫王悦珩,在河南洛阳,是红帮头子,也在东北军当过军人。他有一个女儿在洛阳中学念书,那年17岁,她叫王才侠。王悦珩与军统特务认识,华北办事处有一个秘书叫岳梓宇,是我的特务训练班同学,他占一个很重要地位。岳梓宇与王悦珩相识,王悦珩托岳梓宇给他女儿找个对象,条件有三:第一,不做妾;第二,东北人;第三,在中央机关工作的,不过28岁。岳梓宇说:“这个条件不容易找,有机会我尽力帮忙。”
有人对岳梓宇说:“关梦龄就够条件。”
岳梓宇一想也合适,他就给我去了一个急电:要事相商,速莅豫。
我不知什么事,马上到了洛阳。一见面,他说:“我给你介绍个太太。不打这样的电报,你不会来。这个人是你们东北同乡,人很老实,不是你所喜欢的花花小姐,那些女人不能过日子。这个王才侠才17岁,家庭好,本人老实俭朴。”
我随岳梓宇到了王悦珩家中相看了一下,王才侠不怎么漂亮,但很老实。在大家的怂恿下我和她秘密地订了婚。那时军统局特别规定,战时不准结婚,有结婚的查出来关押五年。在西安一个会上,戴笠当场宣布,一对私自结婚的特务,姜维世和陈友桂关押五年。所以均采取秘密结婚,或者说从故乡来的,父母包办的婚姻。1944年洛阳被日本占据,王才侠逃到西安,王悦珩到了安徽阜阳。1944年12月我与王才侠在西安秘密结婚,1946年1月她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关棣。“九?三”胜利后,王悦珩到徐州开投机买卖,叫大同商行,直到徐州解放。
王才侠不好打扮,人又老实,我不愿与她出去,所以,1947年春到沈阳,我又讨了一个小老婆,她叫郭依平。这些事都是不对的,自己反了革命对不起她们,现在闹得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对人民不忠,对父母不孝,不忠不孝的人活在人间,真是惭愧!
现在眼前有什么希望呢?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既不杀,也不放。关于死,在我脑子里倒不成问题,可是放没有希望。想起来,从1948年11月12日由吉林解到长春,一共是八个人,这八个人翟丕翕、杨绍林枪毙了;以后搬到楼下七号,张逸民与我同屋,他也被枪毙了;后来把军统特务集中写材料,一共10个人,先枪毙的印匡时,接着李秉一、张锡德、张兆丰、刘文白、孙静修、陈青波、李海涛也都枪毙了;1949年底,被优待集中到楼上大屋子,有李芳春、李中候、徐克成、我和一个日本人,李芳春有现行活动没交待,送到监狱也被枪毙了;1950年冬到伊通县公安局去了16个人,其中被枪毙的有王乃臣、王寿昌、张子文和蒙古特务。这回镇反,又有一批人被枪毙,长春解放一周年,二周年都枪毙人……经过多少次“过筛子”留下了我,真不容易,十分不容易。人民政府对我是法外施仁、网开一面。我不应当考虑死的问题,我应当考虑活。可是我怎么活呢?希望什么呢?目前没有希望,只好在这坐着,连洗脸的肥皂都没有,牙刷、牙粉、牙膏什么也没有,从1948年冬到现在没刷过牙。讲卫生那是谈不到的。这些事还不能请求,耐时顺守,等着吧。
此后,发生了一件事,是我被捕以来头一次听到的。在犯人放便时,有一个犯人认为粪坑这个墙角通大街,墙角边有棵大树,一上大树就可以逃跑。于是他一翻身上了大树,正要跳下去,“砰”的一枪,打伤了他的大腿。他在里边不知道外面还有看押的战士。听说挨这一枪很危险。当时我在屋看书,听枪声我以为枪走火了,后来听挑饭犯人一说,我才明白。真是,什么人都有,什么思想都有,既然到这里来了,还想跑,往哪跑?跑不脱的。这样的人绝不是严重的反革命分子,自己认为无所谓,反革命分子想的就不那样简单,跑出这个院子,又到哪去?社会上谁敢收留?街坊邻居能不检举吗?我知道反革命分子人人怕,谁也不敢沾,沾上了就麻烦,反革命成了毒蛇猛兽,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跑不了的。
3月8日这天,吃完早饭,公安局的旗杆上下了半旗,我对徐克成说:“下了半旗,可能是追悼黄继光这些人。”
“一个战士死了,降半旗?”
“不然为什么下半旗呢?”
我在屋内坐着,王科长在我窗前站下说:“斯大林大元帅死了,你们知道吗?”
我很惊异,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很难过地说:“不知道。”
不一会儿报纸送来了,斯大林大元帅病死。真是一件不幸的事。当时我想,这回完了,国际共产主义群龙无首了。什么病呢?报纸上报道了。我想苏联科学这么进步,就治不好斯大林的病?如果谁能把斯大林救活,这个功劳可大了。咳,斯大林一死,帝国主义一定高兴。斯大林死了,他的继承人一定是莫洛托夫,没有问题,莫洛托夫是斯大林的老战友,很负众望。
3月10日,午前提我与徐克成到看守所,王科长说:“现在把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改造,那里有劳动。政府考虑你们的健康,让你们参加一些轻微的劳动,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谈一谈。”
我心中想,在市局我的材料也写完了,一切工作也做完了,这是推完磨杀驴,我不答应也不行啊,我又转变了口气说:“我在市局这么多年,受到了政府的特殊宽大和各级工作人员的耐心教育,内心非常感激,到那以后一定努力争取。”
王科长说了一些勉励的话,又问:“你还有衣服吗?”
我没有说话,王所长抢着说:“再给他拿一套衬衣,拿一双新鞋。”这次押走的有我、徐克成,还有一个是一贯道的“皇帝”,有80岁,再一个是特务腿子,斜眼。临出门时,我对王所长说:“戴点东西吧!”
“戴什么东西?”王所长莫名其妙地问。
“铐子。”
“走吧!”王所长和王科长都笑了。
注:
①三反:从1951年底开始,在共产党内和国家机关内部开展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
②五反:1952年初开始在全国资本主义工商业者中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
第四章 樊篱偷生
急于判刑
汽车走了20多分钟,到了长春监狱。王所长把腰中的手枪掏出来,交给同去的战士,又到里面办了手续。这时,监狱旁边的便门打开了,我们这部车开了进去。王所长把我们交给一个女干部,女干部叫我们拿东西跟她走。我的东西多,扛着很费劲,走几步一歇。后来,这个女干部叫两个犯人把我们的东西扛上,进了一个小门。里面是个大厅,有许多走廊,呈放射状。我一看这是监房!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
我们四个人站在大厅里。出来几个看守,还有两三个穿黑衣服的。这个女干部对看守说:“交给你们了,我走了。”说罢拿着簿子出了大厅。
看守的叫我把东西都打开,一样一样地检查。我心中知道这是过关。一道一道地过。新的痛苦,新的困难,还不知有多少呢。罪孽深重,还要经受多少折磨才能够自由呢?
看守用剪子把枕头剪了一个大口子,将谷糠倒了出来。我想,把我东西搞坏太不应当。检查到我的饭包,把吗啡药针及鸦片烟药拿了出来。我也忘了有多少,那还是1948年逃走时,杨成荣给我搞的。这回离开公安局看守所,我也没有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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