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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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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沈明抡传云:
沈明抡字伯叙,精春秋,得安成闻喜之传,与同里徐汧李模郑敷教友善,从游甚众。崇祯癸酉以恩贡中顺天副榜。乙酉乱后,授徒自给。三十余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伍贰选举贰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复次,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拾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壹首第捌句“乐储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贰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脁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茲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
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叁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肆句合用东坡集壹柒“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吴歌中“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壹秋槐集第壹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贰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肆“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囗囗,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闸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自理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荡,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阳说苑乙编虞山赵某撰庑亭杂记(参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四则之四)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柳姬小传,谓河东君轻鄙钱氏宗族姻戚,故告杀郑某或陈某虽用孙爱之名义,然主持其事者当是陈夫人党遵王之流。至若孙爱,性本怯懦,又为瞿稼轩孙婿,其平日与河东君感情不恶,后来河东君与其女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可证。牧斋痛骂孙爱,亦明知其子不过为傀儡,骂傀儡,即所以骂陈夫人党也。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尔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梨然有当于人心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三)
 
 
关于牧斋顺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邱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茲先移录原诗并庄师洛考证,复略取其他资料参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后贤抉择。谫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题虎邱石上”(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嘲钱牧斋”条云:“或题虎邱生公石上寄赠大宗伯钱牧斋盛京荣归之作。”共载诗两首。前一首见下,后一首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绝,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为传者所遗忘耶?俟考。)云:
入洛纷纷兴太浓,(谈书“兴太”作“意正”。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及钮琇觚剩壹吴觚上“虎邱题诗”条,“纷纷”俱作“纷纭”。)莼鲈此日又相逢。(诸本皆同。)黑头早已羞江总,(钮书同。“早已”谈书作“已自”,董书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谈书董书俱同。钮书“用”作“借”。)昔去幸宽沉白马,(谈书董书俱同。钮书“幸”作“尚”。)今归应愧卖卢龙。(“归”董书同,谈书钮书俱作“来”。陈集“愧”下注云:“一作悔。”谈书董书钮书俱作“悔”。)最怜攀折章台柳,(董书同。钮书“最”作“可”,“攀”作“折”,“折”作“尽”。谈书“章台”作“庭边”。)憔悴西风问阿侬。(“憔悴西”谈书作“撩乱春”,董书作“撩乱秋”,钮书作“日暮东”。“问”谈书董书俱同,钮书作“怨”。)
陈集此诗后附考证云:
(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海虞钱蒙叟为一代文人,然其大节或多可议,本朝罢官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以诮之云云。钱见之,不怿者数日。(寅恪案:董含三冈识略壹“诗讽”条内容全同。其实二者乃一书而异名耳。)
又附案语云:
此诗徐云将(世祯)钮玉樵(琇)俱云是黄门作,但细玩诗意,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姑存之,以俟博雅审定。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茲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
虎丘诗第壹句,其古典出文选贰陸陆士衡赴洛诗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并晋书伍肆陆机传及玖贰张翰传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贰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云:“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陸卷第贰拾期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又东华录贰云:“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
检牧斋外集壹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壹首第陸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贰首第柒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叁首第壹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贰佰柒疆臣年表伍各省巡抚江宁栏云:“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三年丙戌,土国宝。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六年己丑,土国宝。七年庚寅,土国宝。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乾隆修江南通志贰佰伍职官志文职门云:“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彛持嗡哪耆巍M凉Γㄊ“床焓顾荆笸耍持嗡哪耆巍O囊火剩ㄊ“床焓顾荆镀烊耍保持挝迥耆巍!蹦琳茸饔诖撼酰洹傲侥辍敝锶舸铀持味晁闫鹪蛴辛娇赡埽阂晃远昶咴轮寥甏撼酰远昶咴轮了哪甏撼酢G罢咧逼谟κ悄琳辛舯本┘脑耸笳咧逼诩茨琳虿』辜也痪盟鳌;蚰琳帐痹ぷI眨嘤锌赡堋9鄞耸猓仍弧霸保衷弧暗铡保翊耸哂嘘藜吧鲜僦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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