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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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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红豆数花开,结子经秋只一枚。王母仙桃余七颗,争教曼倩不偷来。
二十年来绽一枝,人见都道子生迟。可应沧海扬尘日,还记仙家下种时。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
朱噣衔来赤日光,苞从鹑火度离方。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
千葩万蕊叶风凋,一捻猩红点树梢。应是天家浓雨露,万年枝上不曾销。
齐阁燃灯佛日开,丹霞绛雪压枝催。便将红豆兴云供,坐看南荒地脉回。
炎徼黄图自讨论,日南花果重南金。书生穷眼疑卢橘,不信相如赋上林。
旭日平临七宝阑,一枝的砾殷流丹。上林重记虞渊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红药阑干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裹侬家锦绣来。
有学集叁玖“与族弟君鸿求免庆寿诗文书”略云:
夫有颂必有骂,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颂而招骂,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糊里濒死不死,偷生得生。绛县之吏不记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此天地间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懸牛剂糁酉咭病W尤绮蝗逃诼钗乙玻蛉缥鹱!W尤绮蝗逃谥湮乙玻蛉缥鹜选R圆宦钗蹋棠t焉。以无咒为祝,祝莫长也。
牧斋尺牍中“与君鸿”云:
村居荒辟,翻经礼佛,居然退院老僧。与吾弟经年不相闻问,不谓吾弟记忆有此长物也,日月逾迈,忽复八旬。敕断亲友,勿以一字诗文枉贺,大抵贺寿诗文只有两字尽之:一曰骂,二曰咒。本无可贺而贺,此骂也。老人靠天翁随便过活,而祝之曰长年,曰不死,此咒也。业已遍谢四方,岂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则心铭之矣。来诗佳甚,漫题数语,勿怪佛头抛粪也。诗笺已领,不烦再加缮写也。谢谢!(寅恪案:此札与前札辞寿之旨虽同,而详略有异。颇疑此札乃复其族弟之私函,前札则属于致亲朋之公启。故此札乃前札之蓝本也。)
归庄集叁“某先生八十寿序”略云:
先生之文云,绛县之老,自忘其年,杏坛之杖,久悬其胫。据所用论语之事,先生盖自骂为贼矣。吾以为贼之名不必讳。李英公尝自言少为无赖贼,稍长为难当贼,为佳贼,后卒为大将,佐太宗平定天下,画像凌烟阁。且史臣之辞,不论国之正僭,人之贤否,与我敌即为贼。是故曹魏之朝以诸葛亮为贼,拓跋之臣以檀道济为贼。入主出奴,无一定谓。然则贼之名何足讳,吾惟恐先生之不能为贼也。先生自骂为贼,吾不辩先生之非贼,又惟恐先生之非贼,此岂非以骂为颂乎?先生近著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学集肆伍“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末云:“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举史传所称而参互之,知其八十而从文王,垂百岁而封营丘。先生之寓意可知。庄既以先生之自戏者戏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无容置一辞也。先生如以庄之言果诅也,果骂也,跪之阶下而责数之,罚饮墨汁一斗,亦惟命。如以为似诅而实祝,似骂而实颂也,进之堂前,赐之卮酒,亦惟命。以先生拒人之为寿文也,故虽以文为献,而不用寻常寿序之辞云。
寅恪案:河东君于牧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盖寓红豆相思之意,殊非寻常寿礼可比。河东君之聪明能得牧斋之欢心,于此可见一端矣。又陈琰艺苑丛话玖“钱牧斋字受之”条云:“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字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此虽是暮春时事,与牧斋生日无关,但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亦一旁证也。遂并附记于此。茲更择录后来诸家关于芙蓉庄即红豆庄之诗文三则于下,借见河东君以红豆为牧斋寿一举及牧斋红豆诗之流播久远,殊非偶然也。
柳南随笔伍“芙蓉庄”条云:
芙蓉庄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县治三十里,顾氏别业也。某尚书为宪副台卿公外孙,故其地后归尚书。庄有红豆树,又名红豆庄。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辛丑是花盛开,邑中名士咸赋诗纪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已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讫无定向。闻之土人,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唐诗红豆生南国,又云红豆啄余鹦鹉粒,未知即此种否?俟再考之。
顾备九镇虞东文录捌“芙蓉庄红豆树歌”云:
田园就芜三径荒,秋风破我芙蓉庄。庄中红豆久枯绝,村人犹记花时节。花时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传。一宵纤芽发故处,孙枝勃窣两三树。此树移来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讳耿光。”)手植世泽覃。钱家尚书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红豆花开及寿时,尚书夸诞赋新诗。我尝读诗感胸臆,鸠占中间仅一息。今得神明复旧观,古根不蚀精神完。(下略。)
孙子潇原湘天真阁集壹玖“芙蓉庄看红豆花诗”序云:
吾乡芙蓉庄红豆树自顺治辛丑花开后,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乾隆时树已枯,乡人將伐为薪,发根而蛇见,遂不敢伐。阅数年荣,今又幢幢如盖矣。今年忽发花满树,玉蕊檀心,中挺一茎独如丹砂,茎之本转绿,即豆荚也。辛烈类丁香,清露晨流,香彻数里,见日则合矣。王生巨川邀余往观,为乞一枝而归。叶亦可把玩,玲珑不齐。王生言至秋冬时丹黄如枫也。道光四年五月记。
复次,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壹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权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寅恪论述牧斋八十生日事既竟,请附论牧斋晚年卧病时一段饶有兴趣之记载于下。
恬裕斋瞿氏藏牧斋楷书苏眉山书金刚经跋横幅墨迹,其文后半节云:
病榻婆娑,翻经禅退,杜门谢客已久。奈文魔诗债不肯舍我,友生故旧四方请告者绎络何!今且休矣,执笔如握石,看书如障绡,穷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圆满此愿否?后人克继我志者,悉为潢池完好,以此跋为左劵云。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钱谦益拜书。
又后跋云:
老眼模糊不耐看,翻经尽日坐蒲团。东君已漏春消息,犹觉摊书十指寒。立春日早诵金刚经一卷,适河东君以枣汤飨余,侍谈镇日。检赵文敏金汁书蝇头小楷楞严经示余,余两眼如蒙雾,一字见不,(寅恪案:“见不”当作“不见”。)腕中如有鬼,字多舛谬。诧筋力之衰也,口占一绝,并志跋后。甲辰立春日蒙叟题。
寅恪案:依郑氏近世中西日历表,康熙三年甲辰立春为正月初八日,若有差误亦不超过两三日。考牧斋卒于甲辰五月廿四日,其作此绝句时已距死期不远。河东君本居白茆港之红豆庄,正月初八日其在常熟城内钱氏旧宅者,或因与牧斋共度除夕,或由牧斋病势已剧,留住侍疾,不再返白茆港,皆未能确定。但据此两跋及诗句可以推知牧斋垂死时犹困于“文魔诗债”有如是者,殊为可叹。又观其与河东君情感笃挚,至死不变,恐牧斋逝世后若无遵王等之压迫,河东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关于钱柳之死及钱氏家难本末,本章首已详引顾苓河东君传,今不重录。虞阳说苑甲编有“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所载韩世琦安卋鼎等(韩氏见乾隆修江南通志壹佰五职官志江苏巡抚栏,安氏见同书壹佰陸职官志苏松常兵备道栏)当时公文颇备,不能尽录,但择其最有关者稍加解释。茲除河东君遗嘱并其女及婿之两揭外,略附述当日为河东君伸冤诸人之文字,亦足见公道正义之所在也。至同时人及后来吟咏钱柳之诗殊多,以其无甚关涉,除黄梨洲龚芝麓等数首外,其余概从省略。
黄太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既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长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梨洲混为“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
柳南续笔叁“卖文”条略云:
东涧先生晚年贫甚,专以卖文为活。甲辰夏卧病,自知不起,而丧葬事未有所出,颇以为身后虑。适齿使顾某求文三篇,润笔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陈公金如代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会余姚黄太冲来访,先生即以三文属之。越数日而先生逝矣。(寅恪案:牧斋尺牍中载“与陈金如”札十九通,其中颇多托代撰文之辞。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壹陈燦传附式传云:“陈式字金如。副贡生。行己谨敕,文步温丽”等语,皆可供参证。)
江左三大家诗钞叁卷末载卢纮跋云:
吴江顾君茂伦君山子有三大家诗钞之辑刻既成,乃以弁言来命。忆纮于虞山,相遇最晚。壬寅岁以驻节海虞,始得近趋函丈。初见欢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箦之前二日,贻手书,以后事见嘱,是不可谓不知己也。康熙七年岁次戊申春季楚蕲受业卢纮顿首撰。
民国修湖北通志壹伍贰卢纮传略云:
卢纮字元度,一字澹岩,蕲州人。顺治乙丑进士。屡迁松参议、长庐盐运使。尝修蕲州志,钱谦益甚称之。著有四照堂文集三十五卷,乐府二卷。
牧斋尺牍壹“致卢澹岩”四通,其一略云:
老公祖以迁固雄文,发轫蕲志。谨承台命,聊援秃管,以弁简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缠绵,资生参术,借手嘉惠,以偿药劵。
其二略云:
顷蒙翰教,谨于尊府君志中添入合葬一段,以文体冗长,但撮略序次,不能如梅村志文之详赡也。腆贶郑重,不敢重违台意,敢再拜登受。(寅恪案:有学集补“卢府君家传”及“卢氏二烈妇传”并牧斋外集捌“四照堂文集序”等,皆牧斋为卢氏一门所作之文也。)
其三云:
昨者推士民之意,勒碑颂德,恨拙笔无文,不足以发扬万一,殊自愧也。(寅恪案:颂德碑乃歌功颂德之文。牧斋作此碑文必有润笔。此润笔之资虽非澹岩直接付出,但必乡人受卢氏之指示而为者,其数目当亦不少。然则此亦澹岩间接之厚贶也。)
其四云:
重荷翰贶,礼当叩谢。辱委蕲志序,须数日内力疾载笔。(寅恪案:据其内容,此札应列第壹通之前。)
寅恪案:牧斋卖文为活之事,前已于第伍章黄毓祺案节论及之。今观梨洲东漵澹岩关于牧斋垂死时之记载,益可知其家无余资贫病交迫之实况矣。至若牧斋致卢澹岩札,尤足见其晚年之穷困,非卖文不能维持生计及支付乙药之费。总之,此虽为牧斋家庭经济问题,但亦河东君致死主因,故不惮烦琐为之绕舌也。
“柳夫人遗嘱”云: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帐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威逼者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缺之。)
“孝女揭”云:
揭为婪赃杀命,奇陷屠门,势抗县宪,威胁大吏,母泣冤沉,女号公磔事。窃父母与舅姑一也,不能为孝妇者,窃愿为孝女。生事与死事一也,不得报恩于生前者,窃愿报仇于死后。如今日活杀吾母柳氏一案,操戈而杀母者,兽族谦光与兽侄孙曾也。主谋而令其杀者谁?呼其名,无不疾首痛心,称其爵,无不胆战股栗,叙其恶,无不发竖眦裂,在今血控,不敢显触其凶锋,嗣后登闻,势必直陈其恶款。止就二兽之罪案,涕泣而历陈之。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本朝唐令兄孺饴之庶母也。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母命不辰,止有一女。我父不忍嫁氏,因赘翰林院赵月潭公之第三子为婿。依依膝下者,四历寒暑,每以不得侍奉舅姑为疚。不料父年八十有三,染病益笃,氏助兄嫂日侍汤药,身不克代,乃于五月二十有四日一旦考终。呜呼痛哉!方思与兄公守苫块,以尽半子之谊,以终哀戚之期,而后托吾母于嫡兄,从吾夫以归养。岂期族难陡作,贵贱交炽,昔之受厚恩于吾父者,今日忽挺戈而入室,昔之求拯救于吾父者,今日忽背噬而甘心,昔之呼高上于堂下,执弟子于门墙者,今日忽揭竿树帜,耽耽而逐逐,如钱谦光钱曾,其手倡斩丧者也。谦光系行劣徒夫,不齿姻族,曾则为销奏之黜衿也,(寅恪案:奏销事可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集刊上“奏销案”一文。)于份为曾侄孙,于谊为受业门人,其饮斯食斯,学书学字,得以名列胶庠,家称封殖者,伊谁之力?而一旦背义灭伦至此。噫!异矣!其挟命而酷炙,则曰某,其狐假而虎逼,则曰某,其附会而婪烹,则曰某。始焉逼我杯皿,以九爵进未已也,少焉扦钉腴六百亩矣,少焉俘获僮仆十数辈矣。痛毁之余,不敢爰及干戈,而恶等反视为弱肉,益肆鸱张,复于六月二十八日大声疾呼曰: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忽而登幕,忽而入室,忽而渐卧,直逼吾母无地自容,登楼吮血,嘱付煌煌。嗟乎!以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而有此现帑三千以供狼兽之婪逼哉?族枭权仆密布环纠,擦拳磨掌,秽身肆詈。斯时吾母即不死不可得也,即不速死亦不可得也。因遂披麻就缢,解绖投缳。威逼之声未绝于阃外,而呼吸之气已绝于闺中。呜呼痛哉!比之斧踬为尤甚,较之鼎镬为尤惨者也。五内崩裂,痛声彻外,恶始抱头鼠窜,弃帽微行,追之不及,奔告捕衙门验缢解经,随告本县验伤暂敛。复控粮道,仰系审解。兄随刊布血情,近陈都邑,远达京师。巨恶情虚虑播,哀浼戚绅,吐脏服罪,尽收梓刻。至今揭板原脏现贮居间,岂其阳为求息,阴肆把持?赫赫当权,谁能抗令?虽有执法之神明,莫制负隅之魑魅。仅将兽光薄杖,兽曾薄拟。嗟乎?以立逼立毙之人命,与六百两六百亩之真脏,而止以薄惩定案,岂所以上报王章,下慰冤魂哉?兄因一控盐宪,再控抚宪,俱批苏常道亲审招牌。恶复夤谍贿县,任意抗违。贿差杨安不解不审,视宪词为儿戏,贱母命为草菅,棺骸惨暴,案狱浮沉,五罪五刑,有此不论不议之律乎?恶虑命确脏真,到底难逃重辟,乃遂幻造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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