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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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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政治者澹心自不敢移录,但亦有风怀之作曼翁未选者,则因事涉嫌疑,须为牧斋隐讳也。茲先择录此类三首论释之,后再略述其他诸诗。至板桥杂记所选之八首皆不重录,以余氏书所选牧斋之诗为世人熟读且多能通解故也。
第叁首云:
钏动花飞戒未赊,隔生犹护旧袈裟。青溪东畔如花女,枉赠亲身半臂纱。
第捌首云:
临岐红泪溅征衣,不信平时交语稀。看取当风双蛱蝶,未曾相逐便分飞。(自注:“已上杂记旧游。”)
第壹壹首(此诗前已引,因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水榭新诗赞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
寅恪案:此三首皆与前论“秦淮水亭逢旧校书赋赠”诗有关,前引杜苍略和诗及此题第壹壹首自注可以推知。假定此秦淮旧校书女道士净华与前所论果为卞玉京者,则惠香公案中,此三首诗亦是有关之重要作品也。
第陸首云:
抖擞征衫趁马蹄,临行渍洒雨花西。于今墓草南枝句,长伴昭陵石马嘶。(自注:“乙酉北上,吊方希直先生墓诗云:孤臣一样南枝恨,墓草千年对孝陵。”)
寅恪案:牧斋诗集顺治二年乙酉所作者删汰殊甚,留此注中十四字,亦可视作摘句图也。“希直”为方孝孺子。夫牧斋迎降清兵,被执北行,与正学事大异。“一样南枝恨”之语乃一别解,然姚逃虚谓成祖曰“若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见明史壹肆方孝孺传),牧斋在明清之际确是“读书种子”,此则不可以方钱人格高下论也。又牧斋自注中“乙酉北上”四字,涵芬楼本作“乙酉计偕北上”,遵王注本作“乙酉北上”,两书之文皆有增改。考牧斋为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探花,己酉计偕北上,吊方希直诗若作于此年,则牧斋当时仅以举人北上应会试之资格,且此时明室表面上尚可称盛世,“孤臣”之语殊无着落,且通常由虞山北上之路亦不经金陵。此两本之讹自是讳饰之辞。若作“乙酉北上”,则牧斋于南都倾覆后随例北迁,如投笔集后秋兴之十二“壬寅三月二十三日以后大临无时,啜泣而作”其第肆首后四句云“忍看末运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惆怅杜鹃非越鸟,南枝无复旧君思”之例,则甚符合。故特为改正。又考五臣本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之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二句注云:“善曰,韩诗外传曰,诗云,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翰曰,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旧国。”牧斋之诗即用此典。
至有关成祖生母问题,近人多所考证,虽难确定,但成祖之母或是高丽籍。元代风俗,如朝鲜实录及叶子奇世杰草木子杂制篇等所载者,蒙古宫廷贵族多以高丽女为媵侍,龚妃岂元代诸王之后宫耶?若广阳杂记及蒙古源流等书所载,则又辗转传讹,不足道也。
又据李清三垣笔记附志二条之一云: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龚妃生,讶之。时钱宗伯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与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龚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龚之言有以也。
谈迁国榷壹贰建文四年条略云:
成祖文皇帝御讳棣,太祖高皇帝第四子也。母龚妃。玉牒云,高皇后第四子,盖史臣因帝自称嫡,沿之耳。今南京太常寺志载孝陵祔享,龚妃穆位第一,可据也。
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彤管门“孝慈高皇后无子”条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次皇囗妃囗氏〔等〕俱东列,龚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孝陵阉人俱云孝慈高皇后无子,具如志中。而王弇州先生最博核,其别集同姓诸王表〔与〕吾学编诸书俱同,抑未考南太常〔寺〕志耶?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
然则牧斋久蓄此疑,不但取太常志文献为佐证,并亲与李清目睹之实物相证明,然后决定。可知牧斋作史乃是信史,而非如宋辕文所谓“秽史”也。(见第叁章论朱鹤龄与吴梅村书。)
第壹柒首云:
卢前王后莫相疑,日下云间岂浪垂。江左文章流辈在,何曾道有蔡充儿。
第壹捌首云:
帝车南指岂人谋,河岳英灵气未休。昭代可应无大树,汝曹何苦作蚍蜉。(自注:“以上六首,杂论文史。”)
寅恪案:此两首皆牧斋因当日有非议其文章者,感愤而作。夫牧斋为一世文雄,自有定评,亦不必多所论辩。所可注意者,第壹柒首末句“蔡充儿”之“充”字实应作“克”字,牧斋沿世说新语轻诋篇“王丞相轻蔡公”条之误。且“充”字为平声,“克”字为仄声,牧斋自是用“充”字方协声调,实由未检晋书陸伍王导传及柒柒蔡谟传所致。寅恪综览河东君之诗文,其关涉晋代典故者多用晋书,而不用世说新语,恐河东君读此诗时不免窃笑也。
第贰叁首云:
被发何人夜叫天,亡羊臧穀更堪怜。长髯衔口填黄土,肯施维摩结净缘。
寅恪案:此诗疑为牧斋过金陵陈名夏子掖臣故居而作。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陈名夏传(参同书肆谭泰传、同书伍宁完我传、同书柒捌张煊传)略云:
陈名夏,江南溧阳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翰林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福王时,以名夏曾降附流贼李自成,定入从贼案。本朝顺治二年七月,名夏抵大名投诚,以保定巡抚王文奎疏荐,复原官。旋擢吏部左侍郞,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三年丁父忧,命在官任事,私居持服,并敕部议赠恤。复陈情请终制,赐银五百两,暂假归葬,仍给俸赡在京家属。明年还朝。五年初设六部尚书各一,即授名夏吏部尚书,寻加太子太保。八年授弘文院大学士,晋少保,兼太子太保。九年以党附吏部尚书公谭泰,议罪,解院任,经俸如故,发正黄旗下,与闲散人随朝。初睿亲王多尔衮专擅威福,尚书公谭泰刚愎揽权,名夏既掌铨衡,徇私植党,揣摩执政意指,越格滥用匪人,以迎合固宠。及多尔衮事败,御史张煊劾奏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诸劣迹,下诸王部臣鞫议。会上方巡狩,谭泰独袒名夏,定议,诸款皆赦前事,且多不实。煊坐诬论死。至是,谭泰以罪伏诛。命亲王大臣复按张煊所劾名夏罪状。名夏厉声强辩,及诘问词穷,涕泪交颐,自诉投诚有功,冀贷死。谕曰:此辗转矫诈之小人也,罪实难逭。但朕有前旨,凡谭泰干连概赦免,若复执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因宥之,且谕令洁己奉公,勿以贪黩相尚,冀其自新,以副倚任。十年复补秘书院大学士。时吏部尚书员缺,侍郞孙承泽请令名夏兼摄。上以侍郞推举大学士,有乖大体,责令回奏。复谕名夏曰:尔可无疑惧。越翼日,仍命署吏部尚书書。上尝幸内院,阅会典及经史奏疏,必与诸臣讲求治理,兼训诸臣,以满汉一体,六部大臣不宜互结党与。诚谕名夏,益谆切焉。会有旨,令集议刑部,论任珍家居怨望、指奸谋陷诸罪应死状。名夏及大学士陈之遴、尚书金之俊等二十八人,与刑部九卿科道等两议。得旨责问,名夏更巧饰欺蒙。论死。复诏从宽典,改削官衔二级,罚俸一年,仍供原职。十一年,大学士宁完我列款劾奏名夏曰:名夏屡蒙皇上赦宥擢用,宜洗心易行,效忠我朝,不意蛊惑绅士,包藏祸心以倡乱。尝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两事。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摩其首云: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臣思为治之要,惟法度严明,则民心悦服。名夏必欲宽衣博帯,其情叵测。臣与逐事辩论,不止千万言,灼见隐微。名夏礼臣虽恭,而恶臣甚深。此同官所共见共闻者也。今将结党奸宄事迹言之。名夏子掖臣居乡暴恶,士民怨恨,欲移居避之。江宁有入官园宅在城,各官集赀三千两代为纳价,遂家焉。掖臣横行城中,说人情,纳贿赂,各官敢怒而不敢言,人人惧其威势。名夏明知故纵,科道官岂无一人闻之?不以一疏入告,其党众可见矣。臣等职掌票拟,一字轻重,关系公私,臣虑字有错误,公立一簿注姓,以防推诿,行之已久。一日,名夏不俟臣等到齐,自将公簿注姓涂抹一百一十四字,为同官所阻,方止。窃思公簿何得私抹,不知作弊又在何件。本年二月上命内大臣传出科道官结党谕旨,臣书稿底,交付内值。及票红发下,名夏抹去“挤异排孤”一语,改去“明季埋没局中,因而受祸。今方驰观域外,岂容成奸”四句,作两句泛语。其纠党奸宄之情形恐皇上看破,故欲以只手障天也。请敕下大臣确审具奏,法断施行,则奸党除,而治安可致矣。遂下廷臣会勘。名夏辩诸款皆虚,惟留发复衣冠所言属实。完我复与大学士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罪。谳成,论斩。上以名夏久任近密,改处绞。子掖臣,逮治杖戍。
清史稿贰伍壹陈名夏传云:
陈名夏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明崇祯进士,官修撰,兼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降李自成,福王时入从贼案。顺治二年诣大名降,以保定巡抚王文本荐复原官。入谒睿亲王,请正大位。王曰本朝自有家法,非尔所知也。
左传哀公十五年云:
卫孔圉取大子蒯聩之姊,生悝。孔氏之竖浑良夫,长而美。孔文子卒,通于内。大子在戚,孔姬使之焉。大子与之言曰:苟使我入获国,服冕乘轩,三死无与。与之盟。为请于伯姬。
又哀公十七年略云:
十七年春,卫侯为虎幄于藉圃。成。求令名者,而与之始食焉。大子请使良夫。良夫乘衷甸,两牡,紫衣狐裘。至,袒裘,不释剑而食。大子使牵以退,数之以三罪而杀之。卫侯梦于北宫,见人登昆吾之观,被发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杜注云:“本盟当免三死,而并数一时之事为三罪,杀之,故自谓无辜。”)
牧斋诗第壹句以浑良夫比百史,盖以其数次论死,虽暂得宽逭,终以自承曾言“留发复衣冠”事处绞。夫百史辩宁完我所诘各款皆虚,独于最无物证可以脱免之有关复明制度之一款,则认为真实,是其志在复明,欲以此心告诸天下后世,殊可哀矣。牧斋诗第贰句谓己身与百史虽皆志在复明,而终无成,所自信者,百史不如己身之能老归空门耳。
第贰肆首云:
长干塔绕万枝灯,白玉毫光涌玉绳。铃铎分明传好语,道人谁是佛图澄。
寅恪案:此诗末二句遵王无注。检慧皎高僧传初集拾晋邺中竺佛图澄传(可参晋书玖伍佛图澄传)云:“光初十一年,〔刘〕耀自率兵攻洛阳。〔石〕勒欲自往拒耀,内外僚佐无不必谏。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耀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耀也。时徐光闻澄此旨,苦劝勒行。勒乃留长子石弘共澄以镇襄国,自率中军步骑直诣洛城。两阵才交,耀军大溃,耀马没水中,石堪生擒之送勒。澄时以物涂掌观之,见有大众,众中缚一人,朱丝约其肘,因以告弘:当尔之时,正生擒耀也。”牧斋诗用此典之意,言清军主帅出战必败也。
第贰伍首云:
采药虚无弱水东,飚轮仍傍第三峰。玉晨他日论班位,应次高辛展上公。(自注:“过句曲,望三峰作。”)
寅恪案:此首为归家途中过句容所赋。末二句意谓此次在南都作复明活动,他日成功,当受封赏也。
有学集诗注玖红豆集中有关牧斋复明活动,而最饶兴趣者莫如“六安黄夫人邓氏”七律一首。诗云:
铙歌鼓吹竞芳辰,娘子军前喜气新。(涵芬楼本作“鱼轩象服照青春,鼓吹喧阗壁垒新”,但后附校勘记同注本。)绣宪昔闻梁刺史,锦车今见汉夫人。(涵芬楼本“见”作“比”。)须眉男子元无几,(涵芬楼本“元”作“原”。)巾帼英雄自有真。(涵芬楼本“巾帼”作“粉黛”。)还待麻姑擗麟脯,共临东海看扬尘。(涵芬楼本“共临”作“笑看”,“看”作“再”。)
寅恪案:就今所见关于黄夫人邓氏或梅氏及黄鼎之资料移录于下,恐仍未备,尚求当世君子教正。总之,牧斋诗末二句之旨,复明活动之意溢于言表矣。
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壹(刘氏与牧斋有交谊,见杨大瓢先生杂文稿“刘继庄传”)云:
霍山黄鼎字玉耳,霍山诸生也。鼎革时起义,后降洪〔承畴〕经略,授以总兵,使居江南。其妻独不降,拥众数万盘居山中,与官兵抗,屡为其败。总督马国柱谓鼎:独不能招汝妻使降乎?鼎曰:不能也,然其子在此,使往,或有济乎?国柱遂使其子招之。鼎妻曰: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然志士不屈其志。吾必得总督来庐一面,约吾解众,喻令剃发。然吾仍居山中以遂吾志,不能若吾夫调居他处也。其子复命,国柱自来庐州,鼎妻率众出见,贯甲铁兜鍪,凛凛如伟丈夫,如总戎见制台礼。遂降,终不出山。黄鼎居江南久,后屡与郑氏通,郞总督时事败服毒死。
痛史第柒种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癸未六月〕乙亥湖广巡按御史黄澍召对,劾马士英于上前”条黄澍疏士英十可斩,其二云:
市棍黄鼎委署麻城,以有司之官,娶乡宦梅之焕之女。士英利其奸邪,互相表里。黄鼎私铸闯贼果毅将军银印,托言夺自贼手,飞报先帝。士英蒙厚赏,黄鼎加副将。麻城士民有“假印不去,真官不来”之谣。是谓欺君,可斩。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贰附“皖寨篇”略云:
〔顺治〕三年秋,〔明荊王朱〕常水旧部李时嘉等复掠太湖,总兵黄鼎平之。是年冬,扬州人明瑞昌王军师赵正据宿松洿池间,称明帅,屡挫大兵。安微巡抚李栖凤遣兵备道夏继虞、总兵卜从善黄鼎冷允登、副将梁大用等合兵剿之。又霍山总兵黄鼎妻梅氏者,故麻城甘肃巡抚之焕女。鼎字玉耳,霍山诸生。始崇祯十六年五月凤阳总督马士英遣鼎入麻城寨说周文江反正,即委鼎署麻城知县。闻之焕女英勇而有志节,饶父风,娶之。顺治初,鼎即纳款于洪承畴,授以总兵,使居南直。梅氏独抗节不降,拥众数万踞英霍及庐凤山中,与总督马国柱所部兵抗,所部屡败。(寅恪案:下文同上引广阳杂记壹“霍山黄鼎”条,茲不重录。)
“皖寨篇”附案语云:
此事见刘继庄广阳杂记,近日如夕阳红泪录等书均载之。迹梅夫人壮烈之行,其夫应为愧死,故易书鼎妻为梅氏以予之,盖左忠贞侯良玉沈河翠游击将军云英后之一人也。诸书载此,均惜夫人不知谁氏。爰据弘光实录钞中黄澍劾马士英十可斩疏所称鼎娶麻城乡宦梅之焕女之语,证夫人为长公女。长公为明季边帅伟人,尤吾乡铮铮奇男子。宜夫人英壮有父风,其始终不屈,惓惓不忘宗国,志节嚼然,与其夫始附权奸终狡逞、求作降虏仍不能免,诚所谓熏莸不同器者矣。惟霍山黄氏今犹儒旧家风,夫人遗事必犹有传者,当再访摭之。
牧斋初学集柒叁“梅长公传”略云:
公讳之焕,字长公,一字彬父,黄之麻城人。万历癸卯举于乡,甲辰举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天启三年擢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丁母忧归里,今上即位召还,以原官巡抚甘肃。乌程用阁讼攘相位,公在镇,指手骂詈,数飞书中朝,别白是非。乌程深御之,思中以危法。己巳冬,奴兵薄都城,公奉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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