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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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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肆壹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壹捌柒开封府贰。)此与第叁壹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
更有可论者,文选贰陸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尙”、“向”之异茲可不论。第贰玖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庚东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叁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贰玖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贰拾通“又以横山纲奇,不灭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贰捌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贰玖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不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
“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泥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
“黍谷之月,遂蹑虞山”者,乃冬至气节所在之仲冬十一月到常熟之意。(寅恪案: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文选叁左太冲“魏都赋”云:“且夫寒丰黍,吹律暖之也。”李注引刘向别录曰:“邹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今名黍谷。”又杜工部集壹陸“小至”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盖河东君以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至常熟,仍留舟次,至十二月二日始迁入牧斋家新建之我闻室。其作此书,据前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中“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推之,则当在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孟阳离常熟以后河东君尚居牧斋家中之时也。所以确知如此者,东山训和集壹第壹首云:“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诗见后。)列朝诗集丁壹叁上松圆诗老程嘉燧诗云:“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诗见后。)及东山训和集壹牧翁诗云:“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原注:“涂月二日。”诗见后。)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乘舟至虞山,“幅巾弓鞋,着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其始尚留舟次,故孟阳诗题云“庚辰十二月二日开山舟次值河东君”,而牧斋诗题云“是日(指庚辰十二月二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此诗第肆句又云“绿窗还似木兰舟”。然则河东君之访牧斋,其先尚居虞山舟次,后始迁入牧斋家中,首尾经过时日明白可以考见者若是。后来载记涉及此事往往失实,茲略征最初最要之如此,其他歧异之说,概不多及,以其辨不胜辨故也。
复次,河东君之访半野堂,在此之前实已预有接洽,并非冒昧之举,俟后详论。其“幅巾弓鞋,着男子服”者,不仅由于好场逡臁⒎诺缌髦剩且嘤傻笔鄙缁岱缢字邢蓿艟挂耘幼笆嘶蛭畈乖紫嘀惫厮芫幸灾轮病F渌运渥拍凶又胺怼保月杜又肮闭撸虻笔狈缟校右源笞阄娉螅室獗硎酒浞侨缙阉闪淞恼疽焖健傲摺敝匆
自顾云美作图征咏之后,(此图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馆。余可参范锴华笑庼杂笔壹“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图传并题诗跋五则。”)继续摹写者颇亦不少,惜寅恪未得全见。惟神州国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为世所称道。蓉裳善画美人,有“余美人”之目,(见秦祖永续桐阴论画等。)竟坐是不得为状头。(见蒋宝龄墨林今话柒。)此小像不知是何年所作,以意揣之当在秋室乾隆丙戌殿试以后。然则“余美人”之未能中状元,此小像实不任其咎也。又“美人”本为河东君之号,以“余美人”而画“杨美人”,可称双美矣。因戏题三诗,附载于后,以博好事者一笑。
诗云:
弓鞋逢掖访江潭,奇服何妨戏作男。咏柳风流人第一,(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句云:“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非用谢道蕴咏絮事。)画眉时候月初三。(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入居牧斋新建之我闻室。李笠翁“意中缘”剧中,黄天监以“画眉”为“画梅”。若从其言,则属对更工切矣。一笑!)东山小草今休比,南国名花老再探。(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廷试以第三人及第,时年二十九岁。至崇祯十三年庚辰过河东君时,年已五十九岁矣。)好影育长终脉脉,(见世说新语纰漏类。)兴亡遗恨向谁谈。
岱岳鸿毛说死生,当年悲愤未能平。佳人谁惜人难得,故国还怜国早倾。柳絮有情应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杨妃评泊然脂夜,流恨师涓枕畔声。
佛土文殊亦化尘,如何犹写散花身。白杨几换坟前树,红豆长留世上春。天壤茫茫原负汝,海桑涉涉更愁人。衰五敢议千秋事,胜咏崔徽画里真。
河东君札中“南宫主人”之语指牧斋言。盖北宋以来习称礼部为“南宫”,(见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柒歌咏类“范文正公未免乳丧其父”条。)时牧斋以礼部右侍郞革职家居故也。“冯云将”者,南京国子监祭酒秀水冯梦祯之仲子。梦祯以文章气节有声于时,(见初学集伍壹“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列朝诗集丁壹伍“冯祭酒梦祯”条小传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冯梦祯传。)以娶仁和沈氏之故遂居杭州。(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壹陸玖冯梦祯传。)云将虽为名父之子,而科试殊不得志,身世颇困顿,与汪然明始终交好。观牧斋有学集叁贰汪然明墓志铭云:“及乎弥留待尽,神明湛然。要云将诸人,摩挲名迹,吹箫摘阮,移日视荫,乃抗手而告别。”可为例证。今春星堂集中关涉冯云将者甚多,茲仅择录梦香楼集所附和诗中云将四绝句之一于下。其诗辞旨皆不佳,远不及黄媛介李渔诸人之和作也。冯鹓雏和诗云:“轻绡飘指紫云香,玉骨淩风枕簟凉。幽梦回来情仿佛,不知谁个是檀郞。”牧斋尺牍壹与宋玉叔琬书云:“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冯鹓雏,字云将者,故大司成开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门屏居,能读父书,种兰洗竹,不愧古之逸民。开之故无遗赀,云将家益落。”据此云将暮齿之情况,亦可想见矣。
茲所以不避繁赘之嫌略详云将名字及生平者,盖为小青故事,后人多所误会之故。列朝诗集闰肆“女郞羽素兰”条小传附论小青事云:
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寅恪案:牧斋此条可参陈忠裕全集拾几社稿“仿佛行”并所附李舒章原作。)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为喷饭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
陈文述兰因集上(参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梅花屿冯小青诗序。”)辨正牧斋之说,略云:
或妒妇扬焚图毁诗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经之语,未可知也。
寅恪案:颐道居士驳牧斋所言之谬,甚确。但以牧斋受闰生嫡室之托,造作不经之语,殊不知牧斋与云将交谊甚笃,因讳其娶同姓为妾,与古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之教义相违反也。(见小戴记曲祀上。)至云伯撰西泠闺咏又以小青之夫为冯千秋,是误认冯云将即冯千秋,则为失实。据光绪修杭州府志壹肆捌冯延年传云:“冯延年字千秋,明国子监祭酒秀水梦祯孙。梦祯娶武林沈氏,爱西湖之胜,筑快雪堂于湖上。延年因入籍钱塘。中崇祯十二年副貣,入太学。归隐秋月庵。”然则千秋乃开之之孙。牧斋作开之墓志云:“余与鹓雏好。”是牧斋为云将之故,因讳小青之事,较合于情理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有“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据列朝诗集丁壹伍冯梦祯小传云:“筑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时晴帖,名其堂曰快雪。”可知此友人即冯云将,河东君游西湖时固尝与云将往还也。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居牧斋家,汪冯二人欲同至虞山者,当是促河东君不再放弃机会即适牧斋也。此后然明游闽,牧斋乃托云将至松江构促河东君。前论尺牍第叁壹通时已言及之矣。
“阁梅梁雪,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者,河东君初迁入我闻室时当已与牧斋约定于崇祯十三年岁杪同至杭州,否则,亦拟于崇祯十四年春间偕游西湖,共访然明。疑此皆出自牧斋之意,盖欲请然明劝说河东君之故。观前引第叁壹通首节然明甚夸牧斋气谊等语可以推知也。鄙意河东君此书乃是由牧斋所成,必经牧斋过目者。当日牧斋遣人致函然明,告以河东君之将至杭过访,并请其代为劝说。牧斋致然明之书惜已不可得见,而河东君此书之性质,不过牧斋专函之附片耳。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五)
关于湖上草赠诸文人之诗,虽为酬应之作,不必多论,然有一特点,即牧斋所称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语特庄雅”者是也。(见东山训和集壹第贰诗题。)夫以河东君当日社会之地位,与诸男性文人往来酬赠,若涉猥俗,岂不同于溱洧士女之相谑,而女方实为主动者乎?(见毛诗郑风溱洧孔氏正义。)此河东君酬赠诸诗所以“语特庄雅”、自高身份之故。顾云美云“(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洵非虚誉也。
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云:
(河东君)所著有戊寅草,邹斯漪刻其诗于诗媛十名家集中。(寅恪案:佚业甲集牧斋集外诗附柳如是诗,卷尾载武陵渔人跋云:“苏息翁新购诗媛八名家,令急为借读。内有河东君一□,牧为录出。”与此作“诗媛十名家”者不同。)又汪汝谦刻其尺牍一卷。林雪云:如是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神释堂诗话云:河东君诗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后来多传近体,七言乃至独绝。若“婉娈鱼龙问才艳,深凉烽火字珊瑚”,“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门鸡游”,“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月幌歌阑寻法尾,风床书乱觅搔头”,“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此例数联,惝怳朦胧,附以神丽,鱼薛擅能,茲奇未睹。诚如陈思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者也。拟古如“壹馆易嵯峨,珠玉曾萧瑟”,读之尤令人悲悚。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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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见书贾持河东君诗稿一册,乃惠山韵香尼手录本,仅记其夜起二句云“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真得初唐神韵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中所举七言体数联,“婉娈”一联见戊寅草“初夏感怀”四首之二;“下杜”一联见同书“五日雨中”;“小苑”一联即下引西泠十首之一第叁第肆两句,洵佳作也;“月幌”一联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附河东君和牧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洗罢”一联见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附河东君和牧翁“人日示内”二首之二。又所举拟古诗“台馆”两句,则见戊寅草“拟古诗十九首”中“去者日以束”一首。至若邹彛杪柑敢挤∷佟耙蛊稹绷骄洌ㄏ昙笠#┙裆形茨苤な担瓜昕肌7泊酥罾浣院佣渲鞑ト丝谡撸黄浼炎饔滩恢勾耸岩病:喜葜钍拔骱司洹敝疤一ǖ闷廊酥小币皇祝诘诜≌侣勰琳胍κ逑楣猜劢嗜讼纷髌呔暗谌侣畚宰映珈醢四甏杭渌骱称呔资币蚜酱稳湮模恍敫芈纪猓澰僭衤甲罴鸭坝泄乜贾ふ吖彩祝约有J陀谙拢募话咴贫!
“西泠”十首之一云: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金吹油璧(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为咏当时西湖诸名媛而作,并自述其身世之感也。
“西冷月照紫兰丛”者,用李义山诗集中“汴上送李郢之苏州”诗“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之语,“丛”者,多数之义,指诸名媛言,与下文“一树”之指己身言者相对为文。
“杨柳丝多待好风”乃合李义山集中“无题”二首之一“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两句为一句。(寅恪案:李集诸本“待”字多作“任”。冯浩玉溪生诗笺注肆“待”字下注云:“一作任,误。”神州国光社影印牧斋手校李集中亦作“待”。)
“金吹”二字,杭州高氏所藏明本亦同,殊不易解,或谓用乔知之“从军行”一作“秋闺”诗“玉霜冻珠履,金吹薄罗衣”之语。(见全唐诗第贰函乔知之诗。)盖河东君以其身世初亦略同于窈娘,宜于乔补阙之“秋闺”、“绿珠篇”等诗有所感会。戊寅草载其“寒食雨夜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陈卧子于崇祯六年清明,即河东君赋“寒食雨夜”诗之次日,亦有“今日伤心何事最,雨中独上窈娘坟”之句,(见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故河东君之用“金吹”二字恐非出于偶然也。鄙意此说未是。第壹理由,乔诗之“金吹”当作“金风”解,“吹”字应读去声,但在柳诗则应作平声始合音调。第贰理由,“金吹”与“油壁”不相关联,两词连用亦似牵强。职此之故,颇疑“金吹”应作“金鞭”,“鞭”字脱落,因误成“吹”字耳。苏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郞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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