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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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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矣。茲姑不论其此时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经坤彖“含弘光大”之义为说,实亦牧斋于明末南都时所持之政见也。颇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见有学集捌长干塔光诗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为年号者,固出于此,而拟此“弘光”之号,即采自牧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统一并用,标榜当时政策之故欤?
关于牧斋致玉绳此书,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为牧斋称誉玉绳,连举北宋宰相司马光寇准王旦韩琦四人以相比拟,足见牧斋用典适切,非俭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东都事略之故。牧斋于王称之书,曾有一段因缘,观初学集捌伍“书东都事略后”及有学集肆陸“跋东都事略”并同书叁壹“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等可知也。二为前论“有美诗”谓黄梨洲虽与牧斋交谊笃挚,然时有讥刺之语,殊不可解,意者太冲于阉党有杀父之仇,其见解绝异于牧斋之“含弘光大”。牧斋殁后廿一年,梨洲游苏州,目睹旧朝党家之沦落,乃知实由受之追恨玉书泄其密书所致,因遂于畴昔夙好之人不惜为不满之辞耶?
至玉绳之再相颇由东林推动之故,此事今不能详述,亦不必详述,但旧籍中有关于周延儒再相侯恂与有力焉一节,茲录于下,其正确之性质尚待考实。唯以其与后论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牵涉,故并附及之,以备参究。
文秉烈皇小识柒崇祯十年辛巳条云:
召予告大学士周延儒于家。先是阁臣虽内外兼用,鲜有当圣意者。众推宜兴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张溥、礼部员外郞吴昌时为之经营,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寅恪案:“桐城”当作“怀宁”。此误)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
寅恪案:张天如吴来之为策画玉绳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论。冯振鹭侯若谷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张吴二股计之,共为五股。六股之数尚少一股,文氏独缺分任此股之主名,当有所讳。牧斋于此颇有嫌疑。然今考牧斋此时正为河东君之事,筹措经营,精疲力竭,若黄扉金屋同时并举,揆之虞山平日经济状况,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顾氏家难事,今难考知,但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札五首之一(可参同书同卷“与钱湘灵”札中“仲恭非死于其弟,乃死于其兄”等语)有涉及此事之语,或与太冲所言有关。其文云: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不敢漫置一喙。年丈伟望硕德,乡评倚重,忍不出片言断其曲直乎?景之丈为顾氏懿亲,得其立议,即玉书亦必信服,他可知也。为亡友又复绕舌,当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案: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长子梦鼎之字,而梦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迹见初学集伍柒“王府君墓志铭”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王梦鼐传等。景之者,常熟赵士春字。士春为明末常熟著称之人,事迹见明史贰贰玖赵用贤传附士春传及常昭合志稿贰伍赵士春传等。仲恭者,常熟顾大韶之字,即玉书之叔也。初学集柒贰“顾仲恭传”云:“顾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庙时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辨其少长,有张伯皆仲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颇疑梨洲所云“家难”,即牧斋所谓“家事”,岂大章一房与大韶一房亲族竞争之事,亦如后来牧斋死后所谓“钱氏家难”者耶?详绎牧斋札语,其意实袒大韶一房,所云“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可见牧斋愤怒之甚。“此辈”当指与大韶一房为敌之亲支,即玉书一房,“为亡友又复绕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盖玉书一房不听从牧斋之意,牧斋遂欲借王赵两人之力以压迫之也。牧斋与仲恭交谊本极笃挚,观其崇祯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传,于伯钦仲恭兄弟之间似已有所轩轾,玉书之怨牧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久矣。又牧斋札中称景之为顾氏“懿亲”,赵士春与顾麟生两人亲戚之关系,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顾玉书墓志铭”载其诸婿中有“赵延史”之名,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黄氏墓志铭,载黄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见初学集伍玖“翰林院编修赵君室黄孺人墓志铭”。)延史延先名不尽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岂兄弟行辈耶?更俟详考。
玉绳既不能如牧斋之所求,牧斋忽得闻徐石麒传述思陵奖饰之语,取而与周彝仲书中所言相参较,亦明了阳羡之用心,于是失望怨怼之辞形诸诗文者,连篇累牍,刺刺不休矣。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嘉禾司寇再承召对,下询幽仄,恭传天语,流闻吴中。恭赋今体十四韵,以识荣感”(寅恪案:“嘉禾司寇”指徐石麟。见明史贰柒伍本传。传载石麟字宝摩,嘉兴人。光绪修嘉兴府志伍“徐石麟传”同。钱肃润南忠纪“太宰徐公”条云:“徐石麟号虞求。”明季南略玖“徐石麟主盟”条云:“字宝摩,号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绪重刻乾隆修浙江通志壹陸叁“徐石麟传”云:“号虞求,嘉兴人。”又陈忠裕全集贰玖“虞求徐公行状”云:“公性纯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禄养,因自号虞求,以志永思。”尤可资考证。)云:
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睿容纡便殿,清问及遗民。当宁呈嗟数,班行省记真。虚名劳物色,朴学愧天人。(自注:“上曰,钱某博通今古,学冠天人。咨嗟询问者再。”)四达聪明主,三缄密勿臣。东除宜拱黙,北乡共逡巡。日月诚难蔽,云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频。漫欲占连茹,何关叹积薪。丹心悬魏阙,白首谢平津。感遇无终古,酬恩有百身。尧年多甲子,禹甸少风尘。歌罢临青镜,萧然整角巾。
寅恪案:此诗列于“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后。又据明史壹壹贰七卿年表贰崇祯十六年癸未刑部尚书栏载:“石麒正月削职。”初视之,似牧斋得闻虞求召对之语在崇祯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后。细抑之,此诗“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即指上引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之事。此时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几达两月之久。想当日徐氏召对之后,即秘密速报牧斋。观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壬午除夕”七律略云:“蓬华依然又岁除,如闻幽仄问樵渔。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可为牧斋在崇祯十五年岁除之际已得虞求密报,即玉绳排阻信息之确证。故牧斋得以据之洞烛玉绳之奸诈。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札亦在得闻徐氏密报之后矣。其所以列此诗于十六年四月之后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报之事。是年四月钱徐两人或又会于扬州,流传转述,事后赋诗,庶可避免嫌疑,且借以见徐氏所为有合于孔光不言温室树之义欤?
此题后第叁题复为“挽西蜀尹西有长庚”二首,其第壹首“万言书上黄扉寝”句下自注云:“西有为余上书蜀相,不蒙省答。”“蜀相”当指王应熊而言。
明史贰伍叁王应熊传略云:
王应熊字非熊,巴县人。(崇祯)六年特旨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独念应熊刚很,可借以制之,力言于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应熊。明年六月,应熊未至,延儒已罢归。延儒被逮,不即赴,俟应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顾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对曰:需王应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应熊至,宿朝房。请入对,不许。请归田,许之。乃惭澽而返。”
寅恪案:非熊本玉绳党,即使再任,当亦未能起用牧斋,可知牧斋在当时实负宰相之望,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并附记之,以供参考。
抑更有可论者。初学集柒玖卷末附瞿稼轩跋语云:
先生平生持论,一味主认和平,绝无攲帆侧舵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异党同之见,尽力排挤,使之沉埋挫抑,槁项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时遘会,吐气伸眉,以虚公坦荡之怀,履平康正直之道,与天下扫荊棘而还太和,雍熙之绩岂不立奏。而无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转相挠阻,岁月云迈,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门生,闭户诵读,共抱园桃叹,此式耜于编纂之余,而窃不胜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缀于后。崇祯癸未八月门人瞿式耜谨跋。
寅恪案:初学集为稼轩承牧斋之命编纂校刻者。今初学集目录之后载稼轩后序,末署“崇祯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别有跋语,即上所节录者也。此跋语附于柒玖卷之末,下一卷首载“上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竖”,据是可以推知牧斋当时实有意特列两书于次卷之首,所以见其在崇祯朝出处本末,与阳羡始合终离之关键。瞿氏跋语所言,牧斋平生持论“无攲帆侧舵之意”,即“含弘光大”之义,忌者必欲使之“槁项山林”,即“领袖山林”之旨,故稼轩之跋与牧斋之诗可以互相证发也。此“癸未元日杂题长句”第陸首第柒句“千树梅花书万卷”,亦是牧斋自道其当时之实况,赋此诗时绛云楼虽未落成,但牧斋之家所藏书籍早已甚富。茲不须广引,即取前论东都事略时言及之“钱嗣美墓志铭”中“余家居访求遗书,残编落简,捐衣食无所恤”之语可证知也。至“千树梅花”乃指拂水山庄之梅而言,前论东山酬和集壹“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诗时已详言之,茲可不赘。唯牧斋举此以谢绝玉绳,亦更在其故。
初学集壹伍丙捨诗集上“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其一云: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衰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乐饮倾村酿,和粒垡懊贰T档烫依钍鳎灰晃
其二云:
黑头方壮盛,缘野正优游。月满孙弘阁,风轻傅说舟。鸱夷看后乘,戎马问前筹。侧席烦明主,东山自可求。
其三云:
堤柳眠风翠,楼花笑日红。秾华欺冷节,妖艳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车茵爱晚风。暂时忧国泪,莫洒画桥东。
其四云:
若问东山事,将无畏简书。白衣悲命驾,红袖泣登车。甲第功谁奏,歌钟赏尚虚。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庐。
寅恪案:此题前第壹题为“清明河阳山上冢”,第贰题为“寒食偕孟阳璧甫山行,饭破山寺”,此题第叁首复有“秾华欺冷节”之句,可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后不久之时玉绳曾到拂水山庄访问牧斋也。玉绳既亲见拂水山庄园林之胜境,则其“虞山正堪领袖山林”之语尤为适切。才调集伍元微之“刘阮妻”二首之二云:“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然则牧斋此时已拥有蕚绿华之河东君,又何必不忘情于人间买菜求益之书哉!
第陸首“君看松下有清风”句,即王摩诘“酬张少府诗”(见王右丞集柒)云:“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反旧林。松风吹解帯,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盖右丞此诗正可道出牧斋答复玉绳所欲言也。
其七略云:
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寅恪案:“潘岳已从槐柳列”句,牧斋实兼采晋书伍伍潘岳传安仁谄附贾谧事,与李百药书贰贰卢文伟传所载,两者合用,构成此句。且因“石生宁在马蹄间”句同是晋人故实(除钱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事),遂联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齐书卢文伟传云:“卢询祖好臧否人物。尝语人曰:我昨东方未明,过和氏门外,已见二陆两源森然与槐柳齐列。盖谓彥师仁惠与文宗那延也。”以释之,自是不误。惟北齐书本作“两源”,而此注作“两潘”,殊为可笑。恐是由于偶尔笔误,抑或版本目录专家疏于乙部校雠之学所致耶?俟考。“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一联,前于论“京口舟中感怀”诗时已及之。邓尉山在苏州府治之西南,故称之为“西山”。但此不过希望河东君病愈出游之意。其实此时河东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游苏州也。
又此诗七八两句之意实暗用晋书柒玖谢安传中“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及“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等语。牧斋诗之“西山”即谢安传之“东山”也,但牧斋赋此诗时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则与谢安石大相违异耳。一笑!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六)
明季北略壹壹“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崇祯六年海盗刘香老犯长乐。甲戌四月,又寇海丰。乙亥四月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四尾远洋。(寅恪案:“四”字疑当依国榷作“田”。俟考。)香势蹙,自焚溺死。
寅恪案:大云与芝龙同里,熊文灿督粤,令其摄海道,领粤兵共郑飞黄之闽兵合击刘香。平香之役,粤省上状,霖寰功居第一。后来之巡抚登莱,亦是同其前任之曾樱俱与郑氏兄弟关系密切之故,(可参后论牧斋贺孙朝让得子诗条。)当日明廷如此措施,自有理由,而牧斋之不得任登莱巡抚,乃势所必然者也。
至仲含与郑氏之关系,可参明史贰柒陸曾樱传。其文略云:
曾樱字仲含,峡江人。崇祯元年以右参政分守漳南。母忧归。服阕,起故官,分守兴泉二郡。进按察使,分巡福宁。先是,红夷寇兴泉,樱请巡抚邹维琏用副总兵郑芝龙为军锋,果奏捷。及刘香寇广东,总督熊文灿欲得芝龙为援,维琏等以香与芝龙有旧,疑不遣。樱以百口保芝龙,遂讨灭香。芝龙感樱甚。十年冬,帝信东厂言,以樱行贿欲擢官,命械赴京。御史叶初春尝为樱属吏,知其廉,于他疏微白之。有诏诘问,因具言樱贤,然不知贿所从至。诏至闽,巡抚沈犹龙、巡按张肯堂阅厂檄有奸人黄四臣名,芝龙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樱恩,恐迁去,令从都下讯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犹龙肯堂以入告,力白樱寃。芝龙亦具疏请罪。削芝龙都督衔,而令樱以故官巡视海道。寻以衡永多寇,改樱湖广按察使,分守湖南。樱乃调芝龙剿贼,贼多降,一方遂安。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东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代徐人龙巡抚其地。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郞,乞假归。
据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斋之企图。但郑氏与二曾真正交谊密切,与牧斋之仅以文字酬应者大有不同。假使牧斋果得任登莱巡抚,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挥郑氏之水军也。
一为南都与全局之关系。盖当时长江以北受困于李张及建州,已成糜烂之势。江左士大夫颇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为中心,聚兵力藉图偏安之局。观石斋“与郑将军书”第贰通云“李大司马方今伟人,所号召豪杰立应,拟与南都诸绅击牛酾酒,以俟麾下”及“与张鲵渊书”云“南都名贤所聚,熊坛老诸公提挈于内,刘良佐诸将匡襄于外。借漕捐资,尚支岁月”等语,是其明证。熊坛老即熊明遇。明史贰伍柒熊明遇传略云:“熊明遇字良孺,进贤人。崇祯元年起兵部右侍郞。明年进左,迁南京刑部尚书。四年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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