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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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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叁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叁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掸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掸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溪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幕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肆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叁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茲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贰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贰首之陈在茲玉齐,据柳南随笔壹“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褵,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耜式,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茲不再及。
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肆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庐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濛”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
鄙意此说亦有部份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褵,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茲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已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茲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柒高会堂诗集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茲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画楼丹嶂埓,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蠏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案: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栏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案: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壹首为七绝,第贰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陸选第贰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贰首,而义山第壹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叁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叁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于第壹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份,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壹壹“奴儿哈赤列传”略云:“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帯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蔔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十六年)戊子也。”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現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肆捌“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寅恪案: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绿浪红阑不殢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轻桡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瞻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借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舵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寅恪案:钱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旧韵者,不仅人同地同,而两方此时心情愉畅亦与崇祯十三年冬日正复相同也。河东君自茸城与牧斋结褵后,其所赋诗篇今得见者以此二律为首次,如第壹首“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及第贰首“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等,皆其婚后闺中生活之写实。第壹首一联神释堂诗话深赏其佳妙,前已论及。第贰首一联则可与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鹦鹉饥乱鸣,骄狂睡犹怒”之句相参证。(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叁章论此诗条。)至第贰首第贰联及自注,似足表现河东君之雅量,几与今日王宝川戏剧大登殿中代战公主相等,殊不异于其平日所为,颇觉奇特。或者此不过偶然一时心情愉畅之所致,未必为陈夫人地,而以桃叶桃根自居也。
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伍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茲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附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榰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寅恪案:牧斋诗话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肆第伍二句云“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壹通云“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第壹叄通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第壹肆通云“昨以小疢,有虚雅寻”,第壹捌通云“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第贰伍通云“伏枕荒谬,殊无铨次”,第贰柒通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第贰捌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睹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第贰玖通云“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案:此诗第壹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贰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捌句用刘昚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肆函刘昚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婬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烏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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