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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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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筵开玳瑁,绮席艳神仙”及“法曲烦声奏,哀筝促柱宣”两联,实出于杜工部集壹伍“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之“哀筝伤老大,华屋艳神仙。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等句,盖牧斋平生自许学杜,其作百韵五言排律,必取杜公此诗以为模楷,且供挦扯之资,何况复同用一韵、同为百韵耶?黄宗羲南雷文定后集壹“薑山启彭山诗稿序”(可参同书前集陸“韦庵鲁先生墓志铭”论当日古文,亦谓牧斋“所得在排比铺张,而不能入情”等语)云:“虞山求少陵于排比之际,皆其形似,可谓之不善学唐者矣。”夫棃洲与牧斋交谊笃挚,固无疑义,唯于钱氏之诗文往往多不满之语,其持论之是非及其所以致此之故茲暂不辨述,俟后言之,但世之学唐诗者若能熟诵子美并乐天微之之诗,融会诸家,心知其意,则当不蹈袭元遗山论诗之偏见,如太冲之所言者也。
“金尊价十千”句,遵王引史记伍捌梁孝王世家“孝王有罍樽直千金”以释之,固可通。但鄙意李太白“行路难”三首之一(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金樽清酒斗十千”,乃以“十千”为酒价,较史记梁孝王世家之以千金为罍樽价者更为切合。然则牧斋当用谪仙诗也。
“步摇窥宋玉,条脱赠羊权”一联,下句出于真诰,自不待论。上句则文选壹玖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虽有“窥臣”之语,然不见“步摇”之辞,岂牧斋取步摇条脱为对文耶?又据唐诗纪事伍肆“温庭筠”条(参全唐诗话肆)云:“宣宗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遣求进士对之。庭筠乃以玉条脱续也。宣宗赏焉。”或者牧斋即取义于此事用以属对耶?俟考。
“点笔余香粉,翻书杂翠钿”一联,初视之,皆通常形容之辞,但下句“翻书杂翠钿”一语乃河东君平日习惯。观前引初学集贰拾东山集叁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出游”诗二首之一“风床书乱觅搔头”句,则知亦是写实也。“菡苕欢初合,皋苏痗已蠲”一联,上句指前引“寒夕文宴,是日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句下牧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本事也。下句“皋苏痗已蠲”,钱注已引玉台新咏徐陵自序之文“庶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甚是。不过“愁”字乃平声,故牧斋易以诗经卫风“伯兮”篇“愿言思伯,使我心痗”之“痗”字,以協声律耳。此点自不待多论。
抑更有可言者。牧斋作有美诗,其取材于徐序者甚多,除去其典故关涉宫闱者之大多数外,(牧斋唯采用汉武帝李夫人等少数故事。又徐序“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之语,注家引晋书叁壹胡贵嫔传为释辞,似确。盖胡贵嫔虽非齐人,孝穆或借用枚乘七发“齐姬奉后”之“齐姬”以为泛称。若果如是,则牧斋亦采此宫闱之典矣。俟考。)其他几无不采用。茲不须尽数择出,唯择录其较可注意之辞句,以为例证。读者若对勘钱诗徐序,则自能详知,而信鄙说之不谬也。如钱之“生小为娇女”,即徐之“生小学歌”;钱之“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即徐之“青牛帐里,余曲未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钱之“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即徐之“燃脂暝写”(寅恪案:此乃牧斋借男作女)及“翡翠笔床,无时离手”;钱之“清文尝满箧(“文”字后改作“词”字),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即徐之“清文满箧,非惟芍药之花;新制连篇,宁止蒲萄之树”;钱之“文赋传乡国”,即徐之“妙解文章,尤工诗赋”;钱之“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即徐之“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寅恪案:此乃牧斋举后概前);钱之“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娟。度曲穷分刌,当歌妙折旋。吹箫嬴女得,协律李家专”,即徐之“婉约风流,异西施之被教;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及“得吹箫于秦女”并“奏新声于度曲”;钱之“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即徐之“虽复投壶玉女,为欢尽于百骁;争博齐姬,心赏穷于六箸”;钱之“薄鬓妥鸣蝉”,即徐之“妆鸣蝉之薄鬓”;钱之“妙丽倾城国,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还拟画甘泉”,即徐之“得横陈于甲帐”、“虽非图画,入甘泉而不分”及“真可谓倾国倾城”;钱之“东家殊婉约”,即徐之“婉约风流”。
据宋释惠洪冷斋夜湖壹云:“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然则牧斋之赋有美诗,实取杜子美之诗为模楷,用徐孝穆之文供材料,融会贯通,灵活运用,殆兼采涪翁所谓“换骨”“夺胎”两法者。寅恪昔年笺证白乐天新乐府,详论“七德舞”篇与贞观政要之关系,今笺释牧斋此诗,复举杜诗徐文为说,犹同前意。盖欲通解古人之诗什,而不作模糊影响之辞旨,必非如是不可也。
“有美诗”又云: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
寅恪案:此六句乃牧斋描写当年与河东君蜜月同居时之生活,语言妙绝天下,世人深赏之,殊非无故也。(见陈维崧撰冒褒注妇人集“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条并参徐釚编本事诗柒“钱谦益”条“茸城诗”题下注。又徐氏附按语云:“河东君名柳是,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松江人。工诗善画,轻财好侠,有烈丈夫风。”寅恪案:电发此数语殊可为河东君适当之评价。至目河东君为松江人,亦是河东君自称松江籍之一旁证也。)
“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实与玉台新咏伍沈约“六忆诗”及戊寅草中河东君拟作之第壹第贰两组“六忆诗”有关。上句“凝明嗔亦好”,即用休文“忆坐时”诗“嗔时更可怜”之句。下句乃出河东君拟休文作第壹组“六忆诗”中第贰首“忆坐时,溶漾自然生”之句。故此一联皆形容坐时之姿态。吾人今日虽亦诵读玉台新咏,然倘使不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则不能尽知牧斋此联之出处及造语之佳妙矣。
“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一联,上句前于上元夜钱柳二人同过虎丘赋诗节已详论之,下句亦于第叁章论陈卧子蝶恋花“春晓”词详言之,故皆不须复赘。
“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一联,摹绘河东君多愁少乐之情态,前录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及牧斋“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两诗,可以窥见。综合此四句及“妙丽倾城国”句观之,则牧斋亦是从王实甫“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貎”之语(见西廂记“闹斋”雁落)夺胎换骨而来者耶?凡此诸句,颇易通解,唯“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一联颇费考量,姑以意揣之,殆谓河东君嗔怒时目睛定注如雪之凝明,静坐时眼波动荡如水之溶漾,实动静咸宜,无不美好之意欤?此解当否,殊不敢自信矣。
“有美诗”又云: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其崇祯十三年岁暮至十四年岁初与河东君在我闻室中除旧岁、迎新年之一段生活。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一联,可与前录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及河东君“除夕次韵”诗“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相参证。上句“茗火闲房活”之“茗火活”,乃用东坡后集柒“汲江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之句,即出赵璘因话录贰商部“李司徒汧公镇宣武”条所载李约“茶须缓火炙,活火煎”之语也。(可参辛文房唐才子传陸李约传。)下句“炉香小院全”,即钱柳两人守岁诗所咏者,可知皆是当时实况也。
“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上句用汉书伍柒上司马相如传“上林赋”“色授魂予”(参文选捌),下句其最初典故,无待详引,但牧斋实亦兼用李义山诗集下“拟意”诗“汉后共藏阄”之句。检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下此诗“阄”字无别作,涵芬楼影印明嘉靖本亦同。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本下此字作“阄”,下注“一作钩”,全唐诗第捌函李商隐叁与朱本同。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叁作“钩”,下注“一作阄”。然则牧斋认为当作“阄”字,故赋有美诗亦用“阄”字也。
“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两联亦皆写庚辰除夕守岁事,如取前录钱柳二人除夕诗中钱之“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及柳之“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等句观之,即可证也。
“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一联乃指辛已元日事,观前录牧斋诗题云:“辛已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及钱柳两诗可知也。
“有美诗”又云: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
寅恪案:此六联乃叙本欲与河东君同作杭州之游而未实现,遂先过苏州,同至嘉兴,然后河东君别去也。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上句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云“弟方躯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盖河东君作此书时为崇祯十三年岁杪正在牧斋家中,钱柳二人原有同游西湖观梅之约也。下句指上元夜与河东君同舟泊虎丘西溪,小饮沈璜斋中事。观“徒闻”二字,则河东君不践观梅西湖之约,仅作虎丘观灯之游,牧斋惆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矣。“火树”之典,遵王注引西京杂记壹“积草池中有珊瑚树”条,固是,而尚未尽,必合全唐诗第贰函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之句释之,其意方备。但多数类书如佩文韵府陸陸七遇韵,引此诗,作者为沈佺期,未知孰是,俟考。
“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一联乃叙泊舟虎丘西溪经过停留之地。上句“半塘”可参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水门“半塘桥”、同书叁伍古迹门“半塘寺”及同书肆贰寺观门肆“半塘寿圣教寺”等记载。下句“西寺”,据同治修苏州府志柒山门“虎邱山”条所云:“吴地志:山本晋司徒王珣与弟司空珉之别墅,山下因有短簿祠,为东西二寺,后合为一佛殿。”可证知也。
“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一联,谓河东君将离之时订后来重会之约也。
“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一联,上句乃牧斋借用太白“赠汪伦”(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以比河东君送己身往游新安,同舟至嘉兴,更惜其未肯竟随之同行也。下句自用“飞燕外传”自序,不待征引。但牧斋实亦兼用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盖下文有“杨枝今婉娈”之句,而“伴”字又从苏诗来也。李璧王荊公诗注贰柒“张侍郞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引西清诗话略云:“荊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前第壹章已详引。)前释“火树”注,以为遵王注虽引西京杂记,而意义未尽,故必合苏味道诗以补足之。茲释“伶玄”句,亦必取东坡诗参证,始能圆满。何况牧斋诗中“伴”字从东坡朝云诗来,恰如半山诗中“恩”字从昌黎斗鸡联句来耶?凡考释文句,虽须引最初材料,然亦有非取第贰第叁手材料合证不可者,观此例可知。前第壹章论钱柳诗中相互之关系,已详言之,读者可并取参会之也。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之赋有美诗多取材于玉台新咏,其主因为孝穆之书乃关于六朝以前女性文学之要籍,此理甚明,不待多述。又以河东君之社会身份,不得不取与其相类之材料以补足之,斯亦情事所必然者。就此诗使用之故实言之,玉台新咏之外,出于宋代某氏侍儿小名录补遗者颇复不少,如“容华及丽娟”、“吹箫嬴女得”、“舞袖嫌缨拂”、“敢拟伴伶玄”等句皆是其例。至于作者思想词句之构成,与材料先后次序之关系,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七德舞篇所论,茲不详及。
“有美诗”又云:
灞岸偏索别,章台易惹颠。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擩。藏鸦休庵蔼,拂马莫缠绵。絮怕粘泥重,花忧放雪蔫。芳尘和药减,春病共愁煎。目逆归巢燕,心伤叫树鹃。惜衣莺睍睆,护粉蝶翩翾。
寅恪案:此八联乃叙河东君思归惜别多愁多病之情况,所用辞语典故大部份皆与柳有关,而尤与李义山咏柳之诗有关也。茲不必逐句分证,唯举出李诗语句,读者自能得之,据此可知牧斋赋有美诗,除玉台新咏、杜工部诗外,玉溪生一集亦为其取材最重要之来源也。如“灞岸已攀行客手”(李义山诗集下“柳”)、“章台从掩映”(同集上“赠柳”)、“更作章台走马声”(同集上“柳”)、“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同集上“垂柳”)、“眉细从他敛,腰轻莫自斜”(同集上“谑柳”)、“莫损愁眉与细腰”(同集上“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之一)、“长时须拂马,密处小藏鸦”(同集上“谑柳”)、“忍放花如雪”(同集上“赠柳”)、“不为清阴减路尘”(同集中“关门柳”)、“絮飞藏皓蝶,帯弱露黄鹂”(同集上“柳”),凡此诸例,皆足为证,可不一一标出矣。
又“腰纤孰与擩”之“擩”字,即同于“撋”字。考工记鲍人“进而握之,欲其柔而滑也”注云:“谓亲手烦撋之。”毛诗周南“葛覃”篇“薄汙我私”笺云:“烦撋之用功深。”释文云:“撋,诸诠之音而专反。”阮孝绪字略云:“烦撋犹捼莎也。”董解元西廂记诸宫调中吕调千秋节云:“百般撋就十分闪。”然则牧斋盖糅合圣文俗曲而成此语者。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棃洲遗著汇刊本)云:“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太冲所指摘东涧文章之病,其是非茲姑不论,但有美诗此句则用诗礼之语,而穷极于西廂,其亦可以杜塞棃洲之口耶?一笑!
“有美诗”又云:
携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别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轹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絃。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牓梦,昔昔在君边。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河东君送其至鸳湖,返棹归松江,临别时赠诗送游黄山,俟河东君行后乃赋千言长句,以答河东君之厚意,并致其相思之情感,及重会之希望也。此节典故皆所习见,不待征释。唯“吴牓”一辞,自出楚辞九章“涉江”“齐吴牓以击汰”之语,但牧斋实亦兼取王逸注“自伤去朝堂之上,而入湖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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