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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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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不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絚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内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絚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中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蕚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絚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伍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按吴人呼妓为生。”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拾“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时畤侯鲭录捌“钱塘一官妓”条)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别一方面,则河东君相与往还之胜流亦戏以男性之称目之,如牧斋称之为“柳儒士”之例(见牧斋遗事“国初录用前朝耆旧”条)。寅恪更疑此诗题中之“云生”,其初稿当作“云娃”,盖用唐汧国夫人称“李娃”之典(见太平广记肆捌肆白行简所撰李娃传“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等语),如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两诗俱见下引。)后来发觉以“云娃”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欤?又吴梅村“琴河感旧诗”序亦称卞玉京为“卞生”,盖以赋诗之际云娃亦将委身于人之故。此点事与孟阳诗题序相参证也。(见梅村家藏稿陸,并后论卞玉京事节。)
总而言之,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陈腐迂儒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一笑!至题中之“寺桥”,第壹首第壹句之“桥”,第贰首第贰句之“寺”及第肆句之“石桥”,俱指西隐寺之桥,亦即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见前论隐仙弄非别有薖园条及后论絚云诗第贰首“听莺桥下波仍绿”句,茲不多赘。
第壹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及同书第叁函孟浩然贰。)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肆句“芳草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溪生“小姑居处本无郞”(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贰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
第壹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壹捌“三年别”七绝云“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贰首第叁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叁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吴舆刘氏旧抄本耦耕堂存稿诗中,“絚云诗”第捌首末句“风前化作彩云行”下有朱笔评语云: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寅恪案:此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今难考知,甚疑是孟阳同时之人。即使出自后人手笔,亦必其人生年与孟阳相近,尚能闻知当日故实,如孙松坪之流,否则不得亲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阳此诗“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若就絚云诗之意境言之则颇与西昆近而不似长庆,但就辞语论之则确实与香山之诗有关。检白氏文集壹贰“简简吟”一题结语云:“彩云易散琉璃脆。”此题后即“花非花”一题,其辞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由此推之,孟阳赋朝云诗实从香山“花非花”来,盖河东君之“来无定所,去未移时”甚与乐天所言者符合。孟阳既取“花非花”辞意以作朝云诗,则用“简简吟”末句“彩云”之语为题,更赋彩云诗入首,本极自然,但简简吟半述苏家小女之早夭,孟阳后来亦当发现其用此不祥之辞为题甚是不妥,因前赋正月十一十二夜三绝句时挦扯樊川诗集得“孤真絚云定”之句,(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贰“赠沈学士张歌人”诗。)遂改“彩云”为“絚云”,且与河东君之擅长歌唱者颇相适合也。
“絚云诗”八首非一时所作,其完成时间大约在崇祯九年暮春,前已略论及之。此题八首之作,其最前时限当是崇祯九年正月,其最后时限亦不能越出是年三月也。此题八首既非一时所完成,其内容所述者亦不止关涉一事。约略言之可分为四端。第壹第贰两首为言其写作絚云诗扇,(此扇有河东君画像并孟阳自题诗。)第叁第肆两首为细写河东君留宿其家,第伍第陸两首为叙述河东君之离去嘉定,第柒第捌两首为陈诉己身自河东君别后相思之痛苦。(寅恪案:徐塌发续本事诗陸选松圆絚云诗第壹第叁第柒共三首,亦可谓得其要领矣。)凡此八首皆步一韵,与前此所赋朝云诗有别。
耦耕堂存稿诗此题下并第陸第柒两首上有评语云:
八诗同用一韵,比朝云诗更工炼矣。其用韵略无一意同者,而极自然,无斧凿之迹,故佳。各诗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结处得力耳。不止以对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押字各见笔力,尤在与前后一气贯注,移动不得,乃见作法。
寅恪案:此等评语推崇至极,究属何人所加,殊为可疑,其非出自牧斋,固不待言。但当时称赏松圆之诗若此之甚者,舍牧斋外又难觅其他相当之人。然则岂松圆本人所自为耶?文士故作狡狯,古今多有之,不足异也。鄙意此题八首之用韵实有问题,颇疑是次韵之作。盖第伍首云“艳曲传来还共和”,据此可知当时松圆必有和河东君之作。但今检耦耕堂集,此数年中所赋之诗尚未发现有和河东君之篇什。或者絚云诗八首即步河东君原诗之韵者,河东君此原诗乃孟阳所谓“艳曲”者欤?俟考。
茲依次移录絚云诗八首分别论释之于下。
其一云:
彩云一散寂无声,此际何人太瘦生。香纵反魂应断续,花曾解语欠分明。白团画识春风在,红烛歌残夕泪争。从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梦中行。
其二云:
抹月涂风画有声,等闲人见也悉生。听莺桥下波仍绿,走马台边月又明。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人近鸟衔争。残更无寐难同构,为雨为云只自行。
寅恪案:有学集玖红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吴异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二(钱曾注本列为第叁)云:“断楮残缣价倍增,人间珍赏若为凭。松圆遗墨君应记,不是絚云即送僧。”(自注“孟阳别妓有絚云诗扇。”)有学集中此十绝句详见后论,茲可注意者为牧斋此首自注“絚云诗扇”一语,盖诗扇有孟阳自书其赠妓诗,固不待言,但扇面空间不甚广阔,絚云诗八首若全部尽书,则必是蝇头小字方可容纳。松圆于崇祯九年已七十二岁,当时虽有眼镜,松圆未必具此工具,(参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眼镜篇送张七异度北上公车”诗。)故此诗扇之诗应不能超过两首。若依此限度,则当是此题之第叁首并第肆首,因此两首乃述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且第叁首结语“彩云絚定不教行”,实絚云诗全部之核心,决无遗漏之理。又牧斋十绝句乃应吴异之之请题松圆画扇者,据此可知虽称之为絚云诗扇,其上除诗外当尚有画在。如松圆浪淘集壹叁春帆“垫巾楼中宋比玉对雪鼓琴,余戏作图便面漫题”之例可以为证。盖通常团扇两面皆可作画书字,其一面无纵贯之扇骨者便于作画,其别一面之贯有扇骨者不宜作书。由此推之,牧斋所谓絚云诗扇仍为松圆之画扇,不过其别一面则有孟阳自书之絚云诗耳。絚云一事乃松圆平生最得意者,故往往作画题字以示密友,异之此扇当亦其中之一,未必即是孟阳亲赠与河东君者也。
絚云诗第壹首第壹句“彩云一散寂无声”固出李太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一“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肆),但“无声”二字松圆之意除指歌声外,恐兼指扇上之画而言,盖目画为无声之诗,河东君虽去,而画图仍在也。
第伍句“白团画识春风在”,用梁武帝“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及简文帝“白团与秋风,本自不相安”并杜工部“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等诗句之典,(见丁福保辑全梁诗壹梁武帝“团扇歌”及简文帝“怨诗”,并杜工部集壹伍“咏怀古迹”五首之三。)亦足证此句与第壹句皆谓扇上之画也。
第陸句“红烛歌残夕泪净”,用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之典,(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伍“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词。)俱为世人所习知,不过松圆以之作别妓诗更觉适切也。
第柒第捌两句自是出于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语。(见文选壹玖。)河东君此时以“朝”为名,以“朝云”为字,如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特点出之,亦当日赋诗者之风气。前第贰章已详论之。
第贰首第壹句“抹月涂风画有声”,指扇上之诗言,盖目诗为有声之画也。
第叁句“听莺桥下波仍绿”,关于听莺桥一端见上论西隐寺前石桥本名“宝莲”松圆改为“听莺”事,茲可不赘。
第肆句“走马台边月又明”,其古典则用汉书柒陸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之语及文选贰柒班婕妤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之句。(参玉台新咏壹班婕妤“怨诗”。)盖“便面”即扇,且“章台街”一辞复合于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事。“团团似明月”,即“月又明”,并与第壹首第伍句有关。又松圆正月十一十二夜所赋三绝句之第叁首末句“姗姗招得月中魂”亦与之有干涉也。其今典则借用南翔镇“走马塘”之名(见陈枬梭印南翔镇志壹水道门“走马塘”条),而以汉书张敞传中“走马章台街”之“台”代“塘”,并取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故事混合融贯,足见此老之匠心。故此次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居之处与檀园及李茂初有关,亦可借是推知矣。余可参前论松圆“秋雨端居有怀”及“停云次茂初韵”两诗条。
“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人近鸟衔争”一联,上句谓河东君已离嘉定返盛泽,据此可知絚云诗第壹首第贰首虽排列最前,但其作成之时间实在第叁第肆两首之后矣。下句有“梅花春尽”之语,考明末历官所定节气,梅花开时常与春分相近。东山训和集贰“(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有句云“残梅糁雪飘香粉”,依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春分在二月十日,即阳历三月廿日,崇祯九年春分在二月十四日,即阳历三月廿日。郑氏所推算虽与当时所用之历微有差错,但春分在阴历二月则绝无可疑。松圆崇祯九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全诗见下引),可知河东君此次之去嘉定适在梅花开放而包含春分节气之二月,此为第壹第贰两首作于第叁首第肆首以后之又一旁证也。
其三云: 
朝檐天外鹊来声,夜烛花前太喜生。婪尾燕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等待揭天丝管沸,彩云絚定不教行。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著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书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叁首“婪尾燕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叁首第贰句出杜工部集拾“独酌成诗”所云:“灯花何太喜,酒缘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覚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又少陵此诗如“醉里从为客”及“兵戈犹在眼”诸句亦甚切合松圆当日情事,惟松圆以“山人”终老,则与杜诗结语不合耳。
第柒第捌两句乃合用列子汤问篇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及杜牧之“赠沈学士张歌人”诗“孤直絚云定”之典,不仅为全首之警策,亦全部八首主旨之所在也。
夫河东君既于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松圆之家,松圆自不能不作画以写其景,赋诗以言其事。此第肆首即写景言事之篇什,亦即絚云诗扇有画之一面所绘者也。才调集伍元微之“离思”六首之三“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孟阳窃取其意以作画,并采用东坡集玖“续丽人行”之辞旨以赋此首,故絚云诗扇今虽不存,但观絚云诗第肆首亦可想见扇上所绘之大概也。孟阳赋诗以“慵未起”及“看梳头”为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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