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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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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十首可注意者有两点:一为所咏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东君之外,其所咏之人必与万寿祺有关。今所见万年少集皆无此时期之作品,故甚难考定。二为此十首诗作于崇祯五年冬季,大约是十月间,其时卧子与年少俱在苏州为狭邪之游,而卧子意中之人则不久将离苏他适也。
其一云:
衰柳寒鸦天四垂,严霜织月滞归期。已无茂宛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
其五云:
远视红酣滟滟扶,近看无复掌中娱。楚王宫里原难入,检点腰肢必减厨。
其七云:
万子风流自不群,卢家织锦已纷纭。可怜宋玉方愁绝,徒为襄王赋楚云。(原注:“万子谓年少也。”)
其八云:
何妨放诞太多情,已幸曾无国可倾。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
其九云:
传闻夜醮经蔡家,能降乘鸾蕚绿华。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
其十云:
各有伤心两未知,尝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
寅恪案:第壹首“已无茂宛千金笑,不许伤春有所思”与第捌首“却信五湖西子去,春风空满阖闾城”及第玖首“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等句,实同一意,盖谓美人将去苏州,即世说新语政事类“王丞相拜扬州”条“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之旨。此美人必非第伍首所咏杨玉环式之人。此肥女当是年少所眷念者,而与顾云美河东君“结束俏利”者迥异也。第捌玖拾三首皆为河东君而作。“放诞多情”乃是河东君本色,自不待言。第拾首即最后一首,为卧子作“吴阊口号”主旨所在。此首第贰句与下两句从文选壹伍张平子思玄赋“戴太华之玉女兮,召若浦之宓妃”之语蝉蜕而来,“玉女”依李善注,即列仙传下字玉薑之毛女,与宓妃同指一人,而诗语上下二段脉络贯通,不独足以见卧子之才华,并可推知其于昭明选理固所熟精也。“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两句,乃用尤袤本文选壹玖曹子建洛神赋“秣驷乎芝田”“或采明珠”及李善注引记曰“〔曹〕植还度轘辕,少许时,将息洛水上,〔甄后〕遣人献珠于王。王答以玉佩”,并同书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之三“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之句,(“美人”二字暗指河东君之名。)又参以同书壹玖宋玉神女赋“寐而梦之”“复见所梦”等为第壹出典,李义山诗集上“可叹”七律“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等句为第贰出典,温庭筠诗集柒“偶题”云“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等句为第叁出典。颇疑此时河东君以诗篇投赠卧子,而卧子深赏之也。“入梦”之“明珠”,即“因梦绮江淹”之“红锦段”也。(可参前论宋徽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此“洛神”自是卧子所属意者,与第伍首所咏难入楚宫之女非同一人,辞旨甚明。故可依此决定卧子十首所咏不止一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即第玖首中言及此美人所以将离苏他去之理由。此诗上两句“传闻夜醮经蔡家,能降乘鸾蕚绿华”之典故,乃用葛洪神仙传柒麻姑及陶宏景真诰壹运象篇蕚绿华事,并文选壹玖宋玉高唐赋“醮诸神”语,本极寻常,似无深意。但下接“莫似红颜同易散,馆娃宫外尽烟霞”两句,则是此仙女因往“蔡经”家之故遂离去苏州也。据此可见“蔡经”之家必不在苏州,而在苏州之近旁。然则此“蔡经”果为何人焉?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中河东君寿陈公诗,曾及眉公生日时祝寿客中多有当时名姝,又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引陈梦莲撰其父眉公年谱,谓天启七年眉公七十生日时“远近介触者,纨绮映帯,竹肉韵生”,据此可以推见眉公平时生活祝寿客中之成份。卧子作吴阊口号十首约在崇祯五年十月,眉公生日在十一月初七日,意者卧子赋诗之时距眉公生日不远,河东君将离苏州前往松江之余山即眉公所居祝其七十五岁生日,遂卜居余山不返苏州。故卧子有王茂弘“临海无复人”之感也。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乳燕词”云:
琼树红云漉,彩虹低护花梢泻,腻凉香浴。珊枕柔向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语不明深曲。解语夜舒莲是药,生憎人梦醒皆相属。凤萧歇,停红玉。
娇莺啼破东风独。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遣绿。栽近妆台郞记取,年年双燕来逐。云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樱桃背人立,倚肩低问射衾馥。浑不应,强他续。
则此词中人乃“移来三起阊门柳,馆娃遣绿”,故原是从苏州迁来松江者。故颇疑河东君崇祯五年冬自苏州往松江祝陈眉公之寿,因留居其地。前引钱鳌之书谓河东君见逐周氏,鬻于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处,今以吴江苏州地域邻接及崇祯四年五年时间连续之关系推之,则河东君被鬻之娼家恐当在苏州也。卧子诗余中又有玉蝴蝶“咏美人”一阕,其中有“才过十三春浅”之语,疑亦是河东君自苏迁松不久时所赋,当是崇祯六年春间也。因附录于下: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绿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然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郞归去,莫怨飘零。
崇祯六年卧子为河东君所作诸诗,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杨姬馆中及癸酉长安除夕等篇前已移录全文并附考证外,茲再录此年所作关系河东君重要之诗数首于下。
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予偕让木北行矣,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诗以志慨”七古云:高秋九月露为霜,翻然黄鹄双翱翔。云途窈窕星苍茫,下有江水清淮长。嗟予远行涉冀方,嵯峨宫阙高神乡。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高文陆离吐凤凰,江南群秀谁芬芳。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叶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飞扬。旌旗交横莽大荒,圣人劳劳在未央。欲持中诚依末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我其行也无彷徨,感君意气成文章。
寅恪案:顾氏文房小说本古今注下“问答释义第八”略云:“牛亨问曰:将离别相赠以芍叶者何?答曰:芍叶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欲属人之忿,则赠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纲目叁伍下木之贰“合欢”条,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误字。“青堂”亦难通。今佩文韵府作“青棠”,疑是韵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较合理,卧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又卧子此首七言古诗可与上引舒章致卧子书参证,诗中之“美人”自是河东君,不待多论,卧子之“离情壮怀,百端杂出”之离情即为河东君而发。“壮怀”则卧子指其胸中经世之志略,此当日东南党社诸名士所同具之抱负,非独卧子一人如是也。假使卧子此次北行往应崇祯七年甲戌之会试而中式者,则后来与河东君之关系或能善终,因卧子崇祯七年会试失意而归,虽于次年春间得与河东君短时同居,然卒以家庭复杂及经济困难之关系不得不割爱离去。故今日吾人读此诗,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宰相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颇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份真象也。
又河东君戊寅草“送别”其一云: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歧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云: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寅恪案:此两诗依据戊寅草排列先后推计当是崇祯六年之作,此题又列在“初夏感怀四首”之后、“听钟鸣”及“落叶”两题之前,故疑河东君此“送别”诗乃崇祯六年癸酉秋间送卧子北行会试之作。杨之“要语临歧发”即陈之“何年解佩酬明珰”,杨之“游侠几时论”即陈之“不然奋身击胡羌”,其他两人诗句中辞意互相证发者不一而足,无待详举。然则卧子获送别之作,焉得不“离情壮怀,百端杂出”耶?
抑更有可论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载“录别”五古四首,虽据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末云“是岁有属玉堂集”,但此诗题下自注云“计偕别友吴中作四首”,其第贰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据卧子自撰年谱六年癸酉条云“季秋偕让木诸子游京师”及崇祯年丙子条略云“复当计偕,冬尽始克行”,故知此“录别”诗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卧子之“录别”诗殆即答河东君“送别”诗者。茲录其全文如下,读者详绎诗中辞旨,益知卧子此次北行其离情壮怀之所在矣。
其一云:
悠悠江海间,结交在良时。意气一相假,羽翼无乖离。胡为有远别,徘徊临路歧。庭前连理树,生平念华滋。一朝去万里,芬芳终不移。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出门皆兄弟,令德还故知。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其二云:
搅袪临大道,浩浩趋江湖。九月霜雁急,云物变须臾。非不执君子,情短无欢娱。送我以朔风,中肠日夜孤。万里一长叹,流光催贱躯。往路日以积,来者犹未殊。猛虎依松柏,锦衾恋名姝。苟执心所尚,在物犹区区。眷焉山川路,巧笑谁能俱。
其三云:
黄鹄怨晨风,吹君天一方。别时仅咫尺,谁知归路长。行役惨徒御,霜落潬衣裳。迢迢斗与牛,望望成他乡。锦衾与角枕,不复扬辉光。豆无盛年子,云路相翱翔。明月知我心,兰蕙知我芳。难忘心所欢,他物徒悲伤。
其四云:
今日逝将别,慷慨为一言。豫章生高冈,枝叶相婵媛。一朝各辞去,雕饰为君门。良才背空谷,慰彼盘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务难具命。非慕要路津,亮怀在飞翻。含意苟不渝,万里无寒温。勖君长相思,努力爱兰荪。常使馨香发,驰光来梦魂。
复次,崇祯六年癸酉春间卧子作品中颇多有为河东君而作之痕迹,盖河东君已于崇祯五年壬申冬由苏州迁至松江矣。茲不欲多所移写,惟录此年春间最有关之两题,并取其他诸首中语句,略论之如下。
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补成梦中新柳诗”七律云:春光一曲夕阳残,金缕墙下小苑寒。十样纤眉新斗恨,三眠轶女正工欢。无端轻薄莺窥幕,大抵风流人倚栏。(自注:二语梦作。)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
寅恪案:卧子此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自无疑是,今唯唤起读者注意一事,即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与牧斋泛舟东郊后所作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见东山训和集壹),“此去柳花如梦里”及“东懈取次一凭栏”等句与卧子此诗有关。俟后详论。卧子此时眷恋河东君如此,岂所谓“求之不得,思服者”耶?
陈忠裕全集壹玖属玉学堂集“青楼怨”七绝二首云: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寅恪案:此题虽列在属玉堂集中,然其后第柒题为“渡江”,有“落叶纷纷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尽”之句,第捌题为“江都绝句,同让木赋”,故知“青楼怨”乃在崇祯六年癸酉九月卧子偕宋徵璧赴京会试以前,大约是六年春季所赋。此题二首虽是摹拟王龙标之体,然第壹首有“影”字,第贰首有“怜”字,则其为河东君而作可无疑也。陈忠裕全集壹伍陈李唱和集又有“春游”七律八首,其中多有“云”字,又有“杨”“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绮怀之作品,复载河东君之姓名,则卧子此时之情绪者可以想见也。同书壹玖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可与河东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互相证发,则其为河东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论宋让木秋塘曲时已及之矣。又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梦中吹箫”云“卾君添得兰桡恨,近过扬州明月桥”,及“至后”三首之三云“梦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东花满城”,并同书拾属玉堂集“寒夜行兼忆舒章”七古云“颇思归拥春风眠,十三雁柱秦筝前”等句,皆卧子崇祯六年往北京会试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扬州阅女而不当意,(李雯蓼斋集贰伍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云:“茂陵不与临邛并,更语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诗用西京杂记叁“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之故实,可以参证。此临邛即卓文君,殆目河东君而言,若指张孺人则恐过于唐突矣。)故尤眷想河东君不去于怀,即前引舒章诗所谓“知君念窈娘”者也。
复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诗一篇,移录于后。
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篱落间植耳,都下珍为异产矣。感而赋之”五古云:
天寒岁方晏,朔土风无时。有客驰缄素,中更尺一辞。室迩人则远,何以寄乖离。启缄灿孤英,炯然见寒姿。问谁植此卉,戚里扬葳蕤。温室张锦幕,玉手云所私。常因清风发,怀佩慰朝饥。紫蕚摘玄鬓,金屋分香娈。我家大江南,万里冰霜枝。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丰容貎邱壑,冉冉羞华滋。一朝媚帝里,婉娈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题为“杂感”,其第贰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祯六年冬卧子偕宋徵璧旅居京师待应次年春会试之时所作。篇中所言,大约因宋氏缄示帝里之腊梅,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忆及江南故乡,感物怀人,不觉形诸吟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后即接以“旅病”一题。综观卧子集中凡关涉河东君离情别绪之作,其后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后论之。茲即此一端而论,亦足见卧子乃“瑯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者。(见世说新语任诞类“王长史登茅山条)然陈杨因缘卒不善终,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唱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茲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也。
崇祯七年甲戌克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春复下第罢归。予既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茲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柒),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于李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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