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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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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裸不可?”

    “胡先生绝对是个大玩家,他就爱跟我党玩老鼠捉猫的游戏,越危险,他越肯掏钱!”

    当时,我就只好祝她走运了。

    结果,由于她家接连出了事,祸不单行,这部片子也就跟着毙了,救都没法救。我不敢
吹我有先见之明,“柔柔,别怪天,别怪地,是女人的臀部把你的《血诫》,引上了法场—
—”

    她先摇头,因为事实并非如此。但想了想,噗哧乐了,不过笑得有点苦涩,她承认,祸
由那个叫小豆包的女人屁股而起,倒也不假。

    “小刚在哪儿画不行,真是没病找病啊!不过也难为他了!”她的口吻,不是埋怨,而
是欣赏,甚至还是很满意的,真叫人哭笑不得的。“哪怕真的把他送上刑场,我也要为他所
做的这一切叫好!”

    他算个狗屁艺术家,他连一丝艺术细胞也没有,虽然他老子娘花了大本钱,先学钢琴,
后学绘画,以为他有天才,后来终于知道是白搭功夫。接着又送到日本学外语,送到美国学
管理,反正父母有的是办法。只是他无论学什么东西,三天过去,绝对再提不起兴趣。

    然而,全部故事的起源,是那天晚上,这个小王八蛋突然来了艺术家的脾气,非要在那
个尤物的屁股上,施展他的绘画才能,才弄得家破人亡,不可收拾的。

    他不完全是《血诫》里的那个翁家驹,他也玩女人,说实在的,他之所以玩,只是由于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都在玩的缘故。

    要说他有多大热情,对女人多么迷恋,也未必,他对什么都打不起太大的兴致。有他父
亲的那种性冲动,但却没有他父亲对女人决不罢手的精神。

    那晚上,他揿住小豆包,用她的唇膏,在臀部画了一个象征爱情的红心和邱比特的一支
箭,纯粹是来了兴致,难得的一次赌气罢了。

    荒唐!所有人无不这样看的,可他姐姐却说:“他可能有一千个不是,独是这件事,虽
然混帐透顶,可他干了,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我弟弟,是个有血性的人!”

    要是她老爸健在,肯定会骂她:“放你妈的屁!”可她不怨恨她弟弟,一点也不。认识
她的人都了解,这是她的性格。你们这么看,我偏那么看,你们说徐至刚不是东西,一切的
灾难由此而起,她也骂他王八蛋,可她认为他在女人屁股上作画,够种!

    她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性格。

    从她走路的态势,挺着高高的货真价实的胸脯,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很足以说明她这
毫不动摇的自信。她浪漫起来,包括她离家独自生活,包括她干这份个体户行当,包括她要
尝尝外国男人的滋味,包括她至今一个人打光棍,可又不乏性伙伴,包括她许多许多的对人
的不买帐,也包括毙了《血诫》以后,她说下一部片子非拍床上作爱的镜头不可……使得她
那从不振作的弟弟,羡慕不已,“这世界上活得最自在的人,大概要数姐姐你了!当真不记
恨我闯下的祸?”

    “至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值!”

    然而她并不永远浪漫,到不了那么飞扬跋扈的时候,譬如她和我探讨老头子干嘛这样子
死?她两眼的光泽便一点也不漆亮了。

    我一点也不想挑唆,“这个家,与你何干?这个阶层,与你何干?尤其,这个活宝,又
与你何干?”七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敢说,十年过后,或许用不了这么久,胡先生会成为政界或财界
的一位大亨。

    这是我的老上级最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因为他不可能没有耳风,而且他女儿也不讳
言,她和胡先生的关系。徐祖慈没和胡先生有了密切来往之前,总问我:“这说明什么问
题?”

    “有什么问题说明的呢?男欢女爱,柔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孩子!”

    “过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外国人睡,现在,越来越下作了,跟暴发户睡!”那副
咬牙切齿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我知道,他的痛恨,来自他的无能为力。如今他不但对徐
至柔愿意跟谁睡觉,干预不着,而且胡先生在她众多睡觉的人中的不一般的份量,这最使他
认为丧心病狂的现实,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徐祖慈没办法使自己冷静。

    “完了!全完了!”老头子只有摇头不迭。

    胡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暴发户,英雄不怕出身低,八○年他捣卖服装起家,全部资产只
有两千元。如今,他有多少个两千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市井
气,有时候,又显得挺斯文,这是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和他交往很少,不可能了解他对柔柔
只是一般地玩玩呢?还是有一点真情实感?或者,如徐祖慈所分析的,出于一种阶级仇恨,
志在报复,金枝玉叶怎么样?我也能消遣消遣。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在生意场中,究竟怎样
的厉害?听说,不知是恭维,还是诅咒,胡先生的行事准则是:“有奶便是娘,有娘便是
狼。”这似乎也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种人生哲学有什么不道德吗?”柔柔反过来问我。“我不想为他辩护,因为我不是
他的什么人。一个有钱的性伴侣罢了,法律没有规定,不许和暴发户睡觉,对不对?至于他
怎么想,我不管——”

    我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钞票,所以也无法体会暴发户的心理。也许他是非要和公爵夫
人、侯爵小姐睡睡觉的雅各宾党人?否则,我想他有那么多钱,会找不到一个比柔柔更出色
的女人?难道,他们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好呢?爸,我倒要请教——”有时,他们父女俩锣对锣,鼓对鼓
地正面冲突。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发户,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人!”

    “爸,你对胡先生政治上的评价,我不和你辩论。你说他是暴发户——”她冷笑地说:
“你当年铤而走险的时候,不也是无产阶级,光棍一条么?”听她说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位
妇救会长。

    老头子气得胡子也飞了起来。

    当时,我在场,不能看父女俩打将出手。连忙劝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刘邦,下
邳一亭长,不照样当他的皇帝?”我实际给他台阶下,他却认为我在捧暴发户。

    “你给我少放屁——”他有时忘情了,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仍是老样子。

    话说回来,我还宁愿徐祖慈关在书房,沉湎在昨天里,忘掉眼前的一切。这样,他训斥
谁几句,摆个臭谱,拿个架子,日子还容易过些。就怕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失
去尊严,失去力量,失去追逐女人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失去头顶上那块荫庇他的老天,呆
坐在那里,一脸忧郁。这副模样,我同意朱虹的看法,即使他这次不萌死念,也维持不了多
久。

    “拉秧的瓜!”他这样比喻自己。

    几年前,他刚退居二线的时候,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后来,到了请他不必再到机关去,
连点卯也不必了,实质上是让他别再碍事,回家养老得了。说得很客气,有事会来向他求
教,一切待遇不变,他的奔驰车照用不误,其实这也未必不好,他却无依无傍地惶惶不可终
日。我去看望他,也许他不把我当外人,居然对我涕泗横流:“完了!”

    “至于吗?”

    他半天不言语,好像从那一刻起,他就垮了。也就从这时开始,骂归骂,恨归恨,接受
柔柔进他的家门。

    当然,似乎挡不住的潮流,胡先生跟着也登堂入室。不过,他可不是柔柔带来的,而是
朱虹作为客人请来的,办公司,发挥老同志余热,是老婆有求于人,凭什么吼人家滚蛋?再
则,皇帝都不打送礼的,自打退下来以后,门庭冷落,已经少人孝敬,即使孝敬也较菲薄,
哪想到胡先生的厚礼,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呢!于是,尽管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是柔柔的
什么人,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他大摇大摆地进来,大模大样地坐在面前,大腿架二腿,硬
要你承认这个平起平坐的现实。

    “完了,全完了!”等姓胡的告辞出去,他痛心疾首。

    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女儿劝他,“得啦,爸,就算胡先生来过,也不败坏你的名
节!比咱们家门槛高得多的人家,他也平趟!欢迎还来不及呢!”

    “滚!都给我滚!把他的东西给我扔出去!”他轰他女儿,轰他老婆,当然,也轰我。
不过,谁也不滚,这也使他痛心,几年以前,敢如此对他不敬吗?

    “好了好了,爸,我让他以后不来就是——”

    朱虹跳起来:“柔柔,你们归你们,我们归我们,这是两码子事!”

    对于她后妈,她才不在乎:“够了够了,安静会行不行?”

    徐祖慈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快走完我全部路程了!”

    “爸,你能不能谈些别的比较现实些的话题?”

    “难道,死不是一个即将面临的现实么?”

    “你出生入死,还怕死?爸!”

    “不是怕死,而是觉得活得没有什么意思!”

    我也只好安慰他:“你一时半时且不会离开我们呢!”

    也许朱虹成天厮伴着他,感觉到他不对头的异象多些,“你少胡思乱想,你也不掂量掂
量,你一拍屁股走了,我怎么办?小刚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打算撒手啊?没门……”
这种“夫人”式的唠叨,谁听了谁头疼,只有小刚例外,因为他有听而不闻的本领。

    这种时候,我发现柔柔在这个与她无关的家,多一分钟也不愿呆。八

    “你总往我家跑,是个什么意思?”

    她圆瞪着眼,当着我的面责问胡先生。这时候,他挺像一位绅士,要是脸上没有瘢痕,
就更像了。那可能是早年还是打架斗殴的小流氓时代,动刀动枪留下的纪念,不过,倒增添
了一点男性魅力。

    胡先生一笑,是那种富有感染力的笑。然后申辩,“我哪敢有什么意思?”

    每次见到使我的老上级痛不欲生的暴发户,我马上想起毛泽东引用过的清人龚自珍的一
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不管你喜欢也罢,反对也罢,时势造英雄,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弄好了成正果,弄不好至少也是个天罡星之类的人物。不
但,他的笑,少见,老实讲,一个人,不腰裹万贯,是笑不出那份笃定和信心的。

    也是那天,我们一齐看片,他扭过头来,问我:“你看,我想雇两个作家玩玩,找谁为
好?”看我目瞪口呆的德行,他知道我误会了。“我不是想玩女作家的意思,你别往那儿琢
磨。我只是打算找两个作家,作我的雇员,需要时陪我聊聊——”

    我也倒没有义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作家本来就是要附在一块皮上的毛,什么时候
也得当雇员的。但我对他估计错了,以为他不过开开玩笑,无话找话,有两个钱,烧的。谁
知第三天,他的秘书,一位美国哈佛回来的博士生,奉他的命和我洽谈细节,包括请谁?多
少钱?合同期?加班加点费用——“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胡先生半夜想起来,要谈谈呢!”

    是他妈狂了些,不过,有钱使得鬼推磨,他那秘书说,我不帮忙,胡先生也会物色到
的。说话的口气,像柔柔花十块钱雇个临时演员似的。

    看完《血诫》的毛片,自然坐胡先生的高级奔驰回家。在车上,姑奶奶瞪眼了,一脸怒
火。

    我觉得柔柔没理由嫌人家挑毛病,慢说胡先生是投资赞助者,一个普通观众的话即使没
有道理,也该让人家讲嘛!他先声明了,在商言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突破,那就索
性撕破脸。他说他只懂做买卖,一笔大生意,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做就大做,要不做,
那就拉倒。

    “这里没你的发言权——”她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

    “那也不至于发脾气啊!”“告诉你——”她声色俱厉,“别搞阶级报复!你跟我后妈
搞什么,我不过问,哪怕你们睡觉。不过,你别去招惹我们家老爷子!”

    胡先生说,“难道不许我对这位革命前辈,表示一点敬意?

    他们打江山不容易,我现在也在打江山,我明白!”

    “别放你妈的屁!”

    我一直研究不透这个家伙,在他身上,真诚和虚伪,老实和狡狯,善良和狠毒,温柔和
残酷,扑朔迷离,谁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果真是对徐祖慈致以革命敬礼吗?难道他
不可能像雇两个作家玩玩一样,雇两个老干部来开开心,解解闷?

    起因其实是不久以前的一次郊游。

    那天,柔柔要不是出外景,她会跳脚拦阻的。她那个高贵阶层的尊严,她可以丢,老头
子不能丢。她早就被她爸逐出贵族层面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她却
要维护这种尊严,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复杂感情。所以她决不愿意曾经赫赫扬扬的,至少也是
个要员或是要人的徐祖慈,和一个出身低微的暴发户在一起,尽管是她的情人。

    可朱虹打电话给我时,只是说老头子太不快活了,让我豁出一天工夫,去陪他散散心!
多年部属,义不容辞,我就放下稿纸奔去,到了他家门口,居然停着两辆奔驰车,一辆我认
识,徐祖慈的,另一辆,要比我首长的车高上好几档,据说,北京市大概一共也没有几辆。

    问了他家的司机小吴,才知道敢情是胡先生的。

    原来是他请他们两口到郊区去打高尔夫球,去钓鱼,去野餐,轻松一下。拉我来是朱虹
的点子,好冲淡一下拉不下架子的没落高干和新兴暴发户之间的,还不能马上融洽起来的气
氛。徐祖慈一直挂搭着脸,可能觉得丢人,这个摊过煎饼,捣过服装,蹲过局子,吃过官司
的胡先生,还睡着他的女儿。要放在二十年前,早把胡先生拖进青纱帐,给解决了,埋都不
会埋的,将手枪往裤腰带上一掖,扬长而去。可现在,他对不亢不卑的胡先生,无技可施。
何况朱虹左哄右骗,维持局面,我真佩服她,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两边讨好;可平素她最
能摆谱的,夫人的架子比她丈夫还大呢!居然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到这个程度,看她那副模
样,徐祖慈挂在嘴边的话,“完了,全完了!”已不再是谶言而是现实了。

    胡先生是个说不准年龄的男子,正如谁也摸不准他的除了赚钱以外的脾气、性格、爱
好、志趣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上院议员,但也像穿着绅士衣服的痞子,你可以说他是正经的
好人,可行起事来,和坏蛋别无二样;有人认为他是当代英雄,有人看他不过是条蛀虫。反
正,好多人仰承他的鼻息行事,也有好多人恨不能宰了他。他对我说过:“作家,你别把我
写到你的大作里去!拜托了!”

    “为什么?”

    “我看过一本书,我只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人出娘胎,是顶着母亲的血污,来到这个世
界上的。因此我想,那样子要写在书上,大概不好看!”

    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好琢磨了。那天,天色清晴,绝是个赏心悦目的野游天气,可徐祖慈
的脸上彤云密布,接踵而至的倘不是一顿碗大的冰雹,也该是电闪雷鸣的台风暴雨。幸而在
贵宾室门口,有人叫了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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