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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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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小羽说,现在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许忠德说,你的问题太多。 
  冯小羽说,您说给魏富堂收尸的究竟是谁,公审大会的早晨,在风雨桥上等待魏富堂的是哪一个? 
  许忠德的脸色立刻变得灰暗,为掩饰不自在,转身拉开茯苓抽屉,信手在里头翻腾,腾起的白色粉末呛得他咳嗽。冯小羽说,您不说我也知道,桥上站着的,给魏富堂收尸的是一个人,是您心中的偶像谢静仪。我再问您,谢静仪后来究竟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你为什么非要找她? 
  冯小羽说,因为我看到过她被劫持到青木川的报道,我要给这个人画一个完整的句号。 
  许忠德说,没有谁劫持过谢校长,谢校长是自己来的。 
  冯小羽说,到现在您还替她瞒着。这个谢静仪,程立雪,她根本就没离开青木川,她被埋在了魏富堂旁边! 
  许忠德说,胡编啥子哟。 
   
  跟美籍华人一块儿回来的钟一山出了汽车一路小跑,进了许忠德的小药铺,拍着手里的电脑嚷着,都在里面!都在里面! 
  许忠德迎上去,让钟一山快打开机子,他要看资料。钟一山在药铺的柜台上打开了电脑,有几个从桥头看热闹回来的后生也进了药铺,要看博士的小电影。屏幕上出现了“唐安寺”遗址,一片苍茫浓郁的绿,几截横陈的石条,两棵疲惫的古柏,一个若隐若现的高台……有后生说,这样的地方山里到处都有,没甚新奇。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被绿苔覆盖的古碑,有人说这是“庵众”,他挖猪苓去过这儿,草丛里,破砖烂瓦有很多,阴天下雨能听到鬼哭。立刻有人补充说那是大小赵在叫屈,十几口人就死在了庵众,庵众的阴气太重,那些怨气至今化解不开。 
  屏幕翻过一页,碑面上“唐安寺”三个大字被清理出来,许忠德激动地用手摩挲着电脑屏幕说,只知道傥骆道上有“唐安寺”,却没想到是这里。“庵众”、“庵众”,分明是“安冢”,是唐安公主的坟墓,千余年硬是被叫转了音,我竟然没往这儿想! 
  有人说博士来青木川找的是杨贵妃,不是唐朝公主,这个唐安充其量只能算作杨贵妃的孙女,还不是杨贵妃的嫡亲。许忠德说叫“孙女”不妥,虽然杨贵妃和唐安两个女人只隔了四十年,还是差着肃宗、代宗、德宗几代人,杨贵妃应该是唐安的老老祖母了。后生们不服,说四十年至多是个祖母,那公主到山里来已经二十多岁,杨贵妃是她娘也不为过。许忠德说,历史就是历史,不能按着想象胡来,这个皇上哪怕只做了三天,他在中国历史的坐标上也是个点,跳是跳不过去的。 
  都知道老头子是学历史的,大伙便不再与他争论。 
  大家让许忠德说说长安的公主如何进入了深山老林,许忠德说是因了德宗的“建中之难”。唐建中四年,大臣朱泚造反,皇上的泾原军倒戈于京城,唐德宗仓皇出逃,带着皇太子,王、韦二妃,唐安公主百余人由长安西行入骆谷,进入傥骆道,向汉中方向奔逃。时值冬日,地冻天寒,滴水成冰,皇上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皇女,行走在老林里,前有险路,后有追兵,车用不上,轿无法抬,谁也代替不了谁,金枝玉叶们面临着空前绝后的生死考验。最先倒下的是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为德宗之最爱。公主23岁,已经出嫁,所以逃难的队伍中还有她的丈夫,驸马韦宥和怀抱中的小女儿。公主一家三口随着皇帝穿林海翻高山,被拖得气息奄奄,最终死在半道上。 
  钟一山将电脑点到一处让许忠德看,是一节唐代历史记录,记录说: 
   
  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庚寅,车驾中途,唐安公主毙。上爱女,悼惜之甚,欲为公主厚葬,臣姜公辅进谏,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会归上都,宜俭薄,以副军需之急。上怒,将公辅贬官,为公主修砖塔,造高冢,建寺庙,为唐安寺,冢称“安冢”。 
   
  钟一山和许忠德都为此而激动。钟一山说贞元十五年,唐德宗将死在傥骆道上的唐安追册为“韩国贞穆公主”,给公主赐谥号,唐安是第一人。 
  没找到杨玉环而找到了唐安,这于钟一山是个不小的收获,由唐安推及傥骆道,历史的古道便更加清晰。 
   
  风雨桥头,从汽车里走出了魏家大小姐魏金玉,时隔近60年,人们觉得眼前的妇人与头脑里的形象相差甚远。魏金玉满头浓发,波浪翻滚,银白如雪,没有一根杂色。茶色眼镜后面,当年秀美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灵动,多了些疲惫和沧桑。保养很好的面容尽管点着红唇,终也掩盖不住松弛的下巴和鬓间隐隐若现的老年斑。衣裳是松松垮垮的休闲装,脚上是旅游鞋,都是不被青木川人认可的世界顶级名牌。这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装扮,让魏金玉在故乡的出现变得含蓄而低调。 
  随着魏金玉出现的是她的丈夫于四宝,当年的国民党小白脸变做了耄耋老人,头发秃顶,动作迟缓,风流不再。于四宝被一个中年人搀扶着,颤颤巍巍下了车,如果没有手里拐杖的支撑,大概随时都会倒下。中年人高个微胖,一身笔挺西装,面容严峻,人群中有人惊呼,魏富堂! 
  “魏富堂”朝人群挥挥手,人们鼓起掌来,小孩子们在王晓妮老师的指挥下用英文唱起了《青川之风》。孩子们唱得真挚而热烈,其中不乏赵大庆的孙子赵人民。赵人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衬衫是英语比赛得的奖品。 
  熟悉的旋律让魏金玉激动,掏出手绢不住地擦眼睛,拉着王晓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王晓妮真像谢校长。李天河说了王晓妮的身份,魏金玉说当年的谢静仪就是教育志愿者的大先辈了。 
  魏金玉和于四宝在桥头,面对着青木川的青山绿水久久地站立。一切都是老样,一切又都很陌生,流溪竹林,白墙青瓦,高大的青木,带篷的廊桥,似乎都停滞在五十年前。红砖的小楼,蜿蜒的公路,汉子们动辄就掏出的闪亮手机,山高处的电视接收塔,又让他们惊异,让他们目不暇接。两人迈上风雨桥,青木川人闪出了一条路,虽然在礼仪上不失热情,可都感到了彼此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谁都知道,魏金玉是在她父亲生死攸关的时刻,离家出走,投入到情人怀抱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甭管这父亲是好人还是坏人,这让青木川的乡亲多少有些看法。青年们在私下思忖,魏金玉为了她身后这个伸展不开的糟老头子背离亲情,抛家舍业,几十年究竟是值还是不值。 
   

  照例是接风的酒宴,水陆纷陈,珍馐备具。这回接待,饭桌上除了干部和魏富堂尚存的部下外,还多了青女和冯小羽。 
  席间,魏金玉吃得很少,却不住地往丈夫碗里夹菜,腊肉、嫩笋、青川鱼,把于四宝的碗里堆得往外流。于四宝努力地吃着,喃喃地说几十年没尝到这个味儿了……大家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枪毙魏富堂的话题,所说多是青木川的山水风情。话题过于浮浅,不能深入,都觉得这顿接风酒喝得不够透亮。李天河请魏金玉饭后到老宅去看看,顺便讲了开发青木川旅游的计划。魏金玉说是要去看的,又问她当年住的屋还在不在。李天河问哪个屋,魏金玉说就是偏院墁着花砖地的三间屋。李天河没反应过来,张保国低声告诉他,就是刘小猪住的那三间。李天河对魏金玉说那房子正在腾,准备要大修,安置一些现代设施是必要的。 
  魏金玉说,房子也不必腾出,还是让人家住着好,房子跟人一样,老没人住就没了人气儿,没了人气儿很快就坏了。 
  李天河说,魏大姐将来还是要回来住的呀。 
  魏金玉说,我还会回来住吗? 
  张保国接上说,叶落归根,要回来的,一定要回来的。 
  魏金玉突然泪光闪烁说,叶落归根……我的根……让我自己给拔了。 
  李天河说,我们正在努力恢复,青木川永远是您的家,您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魏金玉对青女说,我离家,把我爹气坏了。 
  青女没抬眼皮,平淡地说,魏老爷病了一场,不吃药,不打针,只是骂人,从那以后人就蔫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 
  魏金玉说自己当年还是年轻,不懂事,父亲病的时候她就在青木川,很长一段时间她和于四宝跟着姜森在山里周旋。有几次,她晚上偷偷溜回家里,站在父亲的窗前,看着父亲的身影,泪流满面,默默地请求父亲的原谅。说到这里,魏金玉指了指许忠德说,这些许主任都是见过了的,他偷偷劝我回来,我怎么能够,四宝的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 
  许忠德面无表情地坐着,好像魏金玉所说与他无干。 
  冯小羽想,这只老狐狸,真是隐瞒了太多的事情。 
  冯小羽问魏金玉是什么时候离开青木川的,魏金玉说是和胡宗南的骑二旅一块儿离开的,她和于四宝脱离了姜森的队伍,离开了大陆。四宝是个厚道的人,魏金玉看着正在认真消灭菜肴的丈夫说,当时我爹看不上他,是没看到这个人的内里。四宝,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 
  于四宝停止了咀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是在你们家厨房,看你们家的厨子老陈做叶儿耙耙的时候。 
  饭桌上,许忠德和老人们都注意到了于四宝端杯子时那高翘的兰花指,大家心里立刻涌起一股腻歪,几十年前的腻歪,对魏金玉紧接而来的有关她与于四宝的爱情阐释也听得大大打了折扣。而作为魏金玉,她知道,有关她与于四宝的交代是必需要对乡亲们做出的,这个交代是对青木川,也是对她的父亲的解释。她在有生之年还要回来,大半也是为了这个解释。 
   
  1949年11月,解放军攻克汉阴、石泉,迅速渡过汉江,解放了西乡、洋县、城固。胡宗南在陕南设计的三条防线相继崩溃,胡部仓皇向四川撤退。那是一种兵败如山倒的逃亡,车马人流,混杂于途,通川山路,红尘滚滚,遮天蔽日。青木川东面的棋盘关,道路盘曲,山险路狭,一侧为峭壁,一侧为深渊,行进其间,让人望而生畏,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进川,不走此路。胡宗南南撤,选择这条地僻人稀的险路,为的是逃避解放军的追击。 
  胡宗南的车队从汉中出发,一路颠簸摇晃,随着道路的蜿蜒甩来甩去。二师师部的王福开着卡车,紧紧地跟在师长的吉普后面,前面车腾起的灰尘一阵阵钻进驾驶室,把车里的人弄得灰头灰脸,土猴一般。驾驶室里还坐着他的助手胡汉江和师长的姨太太盛玉凤,盛玉凤怀里抱着包袱,脚底下蹬着木头箱子,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王福和胡汉江都知道,包袱和箱子里是姨太太不能丢弃的宝贝,是比他们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在开车中便多加了小心。卡车前面的吉普车里坐着师长和大太太,车上暖壶里有热茶供应,自在舒适,这让盛玉凤心里不能平衡,不平衡的表现是开始挑卡车司机的不是,说王福不好好开车,专往坑里开,说王福的方向抡得太猛,诚心甩她,说胡汉江挤了她,一身的汗味儿熏得她闭住气不能呼吸…… 
  中午,在宁羌城外的一个小庙里打尖休息,盛玉凤寻到师长丈夫诉苦,说司机助手胡汉江在行路中对她多有非礼,借车辆颠簸转弯之际多次摸她的胳膊大腿。以盛玉凤的目的是希望师长怜香惜玉,将她安置在前面小车上,却不料师长让盛玉凤下午继续乘坐卡车,并不通融。盛玉凤使出了撒娇哭闹的本事,将胡汉江“吃软豆腐”的细节诉说得更加绘声绘色,师长仍是不肯答应让她换车。打发走盛玉凤,师长悄悄交代手下亲信,到了青木川,立即将胡汉江秘密处决,一个普通士兵敢偷偷占师长的便宜,实在是活得不耐烦了。后面的行程山大沟深,道路奇险,作为师长,稳定住军心是非常必要的。 
  蒙在鼓里的胡汉江,还在擦车,给汽车添水,忙得不亦乐乎。王福匆匆走过来,将胡汉江拉在一边,让他赶紧离开车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胡汉江莫名其妙,不想离开,一个劲儿问师傅为什么,王福说,让你走你就走,甭再多问! 
  胡汉江说他跟着师傅学手艺,要是哪点儿没做好,师傅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赶他走。王福低声说,逃命要紧,快走吧,别让人再看见你!往后,你能记着师傅就成,师傅家在河南南阳王家坨,家里一个老婆,一个儿。儿六岁,大名王有田,小名臭蛋…… 
  胡汉江只是看着师傅发愣。 
  集合出发的号子响了,各车辆纷纷发动,盛玉凤挎着包袱,满脸沮丧地向车子走来。王福急得汗也下来了,催着胡汉江说,快走啊,你! 
  胡汉江说,师傅您不走吗? 
  王福朝胡汉江猛踹一脚,大喝道,你个龟孙,滚!再不要回来! 
  胡汉江没提防师傅这一脚,一下没站稳,顺着山坡溜下去了。 
  汽车队出发了,胡汉江吃力地往上爬,嘶声喊着师傅,可是师傅的车随着大队摇摇晃晃地远去了。胡汉江站在沟底,看着渐渐消逝的烟尘,哇哇大哭,他到底也不明白,一顿饭的工夫,师傅为什么对他变得这么绝情。 
  胡汉江还没有走出山沟,就得到了棋盘关车毁人亡的消息,掉下山涧的正是他的师傅王福驾驶的那辆卡车。胡汉江知道,凭师傅的本事,绝不至于把车开到山崖下头去,师傅拼死地赶他走,是给了他一条生路,看来师傅王福心里是有想法的。胡汉江朝着棋盘关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含着眼泪朝山下走去。 
  全国解放,河南王家坨的乡亲们知道了,臭蛋的爹死在了外面,从陕西过来个姓胡小伙,自愿入赘王家,不计较臭蛋家穷,不计较臭蛋娘大他七岁,胡姓小伙将臭蛋当做了亲生,安安心心跟王家娘俩过了一辈子,直到2001年去世。这是后话了。 
  青木川文昌宫偏殿里停放着王福和盛玉凤血肉模糊的尸体,大家都知道,师长的姨太太在棋盘关发生了车祸,命丧黄泉。 
  向王福偷偷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于四宝,他觉得王福是个义士,是值得敬佩的人,他用那高翘的兰花指,在王福的头前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至于旁边那具丑陋的女尸,他却是连看也没看。同样为此事感动的还有魏富堂的千金魏金玉,让魏金玉感动的不是舍身救徒弟的王福,而是向王福透露消息的于四宝。通过这件事她认定于四宝是个仗义的、正直的好男人。 
  爱情从此开始,朱美人的女儿感情之炙之猛让人无法招架,可谓“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魏金玉决心为这个男人一条道走到黑,任谁也拽不回来了。就跟父亲绝情,就私奔,就留下了莫大遗憾。 
  魏金玉问起了被父亲吓跑的杜国瑞,许忠德说杜国瑞现在在上海,是汽车制造方面的专家了,现在他爹娘的墓碑,帽子戴得老大老高,让青木川所有的老人羡慕。 
   

 三老汉说,那是杜国瑞争气,窝在青木川,娶个本地老婆,未必能让他爹娘戴上令牌。 
  都听出三老汉的话是甩给魏金玉听的。 
  魏金玉很郑重地对三老汉几个人说她也要给她的爹戴令牌。 
  三老汉用眼睛巡视桌上的几个老人,大家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面色都有些严峻,末了三老汉不紧不慢地说,魏司令是我们的老上级,我们跟司令是有着生死交情的,魏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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