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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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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说冯教导员说得对,“幸福生活”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冯明说,镇上给搬迁户新批的宅地在哪里,每户是怎么划分的,补偿的具体金额是多少,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办法发放到各家各户? 
  冯明身后的人立即说,我们拿到了钱才能搬! 
  也有人补充,那得看拿到多少,点到为止不成!撒胡椒面也不成! 
  冯明说,听到了吧,这就是群众的声音,柿子不能拣软的捏,做事情得有章法,当年地主恶霸的房子分给了劳苦大众,劳苦大众就有权对房子做主,这个账翻不过来! 
  后边人齐声说,永远翻不过来! 
  李天河对张保国说,这个老头子疯了么,瞧这架势,整个一个农会代表,他现在可是真找着感觉了。 
  张保国让干部去叫冯小羽,让她把她爸爸赶紧弄走,别在这儿捣乱。有人说女作家拿着解苗子的老照片在街上正找人对证呢。张保国埋怨李天河说,你怎把照片给了她,没有照片她还想把青木川翻腾个底朝天呢,有了照片不知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3 
  钟一山依着许忠德的指点,出了青木川,顺着回龙驿往东,进入了傥骆道老县城地界,这里是原始森林,人迹罕至,是谜一样的地方。他们沿着隐约存留的古道迤逦南行,越走林越深,越走光线越暗。林间没有风,周围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层层的落叶,层层的苔藓,踏上去噗噗地响。天上是绿,地上是绿,周围全是绿,看不见溪水,却听到溪水在响,水被隐藏在绿色当中。树丛后面,林子深处,时时能听到羚牛的喘息,麂子的哀鸣,这里那里随处可见熊猫的粪便,黑熊的巢穴,林子是深得很了。青木川在哪个方位,钟一山早已辨别不清。古道沿途,有动物保护站设立的临时标志,是为巡山的方便而立,沿袭的是古道的旧日名称:骡马店、蒸笼场、牌坊沟、三星桥、辛家寨、段家沟……从老名字看,这里过去应该是一条繁忙热闹的进川大道,今天,那些店哪、场哪、桥哪,一个一个都消失了,消失在这浓重的、抹不开的绿色之中,空留下名字,变做匆忙立上去的一个个木牌,插在有形无形的“路”边。路牌下,历史的沧桑在这里得到了体现,除了那些路标,任何一个人为痕迹都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都掩藏着一段故事。这让钟一山兴奋,让他停留,他说他在这里又嗅到了唐朝的气息。 
  夺尔对考古没有兴趣,他跟着钟一山钻山是帮着钟一山背器材,拉拢关系,挣些背工费。走了没两日,便觉出了行装的沉重不是他这个准备拿诺贝尔奖的人所能承受的,心里满是后悔。有了退缩的心,便常常落在后面,开始了磨洋工。钟一山走出好远,不见夺尔跟上来,回去找,发现他不是在石头上躺着就是在路边歇着,把博士弄得急不得,恼不得。夺尔每回的饭量极大,钟一山带的有限的馒头,在夺尔毫不留情的进攻下,过早地呈现出危机状态,以致钟一山不得不自己背着粮食袋子,采取定食定量政策。两天后,张宾带着山民赶了来,有了粮食和接替,夺尔便空着手跟着大伙走路,跳上跳下,轻松自在,一路上摘了不少花,作了不少诗。在夺尔的诗里,杨贵妃和他们一起穿越林海,风餐露宿,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家休息,夺尔便要朗诵他新作的杨贵妃的诗,说他跟着美丽的贵妃娘娘在林子里飘荡追逐,爱意缠绵,贵妃在山涧清水里洗浴,在绿草如茵的河边舞蹈,乘长风驾雾气,被薜荔驭虎豹,呼风唤雨…… 
  张宾说那不是杨贵妃,是山鬼。 
  这天,几个人在溪水边歇息,从保护区插的标志看,这里的名字叫“庵众”,如同沿途那些牌坊沟、骡马店、蒸笼场的名字一样,“庵众”就是“庵众”罢了,在深山里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地界。大家喝着溪水吃着干粮,谈论着下午赶到老县城歇息的话。张宾说到了老县城一定要让动物保护站的炊事员给下锅长面,多掌辣子多掌醋,汤面上要漂着香菜蒜苗和葱花,一人再来块热锅盔,一咬掉渣……听得人口水直流。在热面的谈论中,钟一山发现树林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地域,走过去看,见树丛里横陈着一块巨大石头,细细辨认,认出那是一块残了的碑,石碑被绿苔覆盖,跟杂树混成了一个颜色。树丛背后是个宽阔平台,是房子的地基,南侧有石条铺就的台阶和圆形的雕花柱础,台阶前两株紫柏巍峨地挺立着,表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的肃穆和庄严。平台的后边是个长满灌木的土堆,一座砖塔,坍塌得寻不出本来的模样,而这一切全部隐藏在浓密的杂树中。钟一山立刻断定此处曾经是一处庙宇,一处很排场很有级别的庙宇。一山民说,后头那土包看着像坟,钟一山说,不是像,应该就是。 
   

 张宾说,大概是杨贵妃的坟墓。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不是在马嵬坡就是在油谷町!后来又补充说,杨贵妃从这儿路过的时候连停也没停,这儿是另一种气味。 
  钟一山在考察庙宇的时候夺尔又作了一首诗《匆忙的绣鞋》。 
  石碑上的绿苔被钟一山小心拂去,一双手抠得绿迹斑斑,划了几道口子。几个人要上去帮忙,钟一山不让,说这样精细的工作非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不能为,他们上手,只能添乱。 
  大家就坐在河边聊天,一个山民说他年轻时下套套獐子,来过这里,可从没发现过还有庙。另一个说,他爹当年送魏老爷的大小赵上西安,就是在这儿被杀了的,魏老爷派人来,将亲兵和大小赵的尸首没往回运,就地掩埋了,那个大冢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坟。这一说,大伙不由得往一块儿凑了凑。 
  那边,钟一山已将碑清出眉目,喊大家过去看。大家过去,见碑面上“唐安寺”几个字赫然于目,夺尔夸赞字写得好,有书法家启功的神韵。张宾让夺尔再不要露怯,说启功是当代书法家,在北师大当老师,刚刚去世,怎可能到深山来写碑,这碑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夺尔搭讪着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不过是个山间小庙罢了,跟杨贵妃没有一点儿关系。钟一山说,可不能小瞧了这座庙,题款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几个字,是跟皇家有着瓜葛的庙,不是一般山村野庙。钟一山这一说,大家立刻对身后的断壁残垣有了许多敬重,张宾说在青木川多年,从没考察过内里的文化,看来林子里满是历史,大有文章呢。夺尔说墓冢里准有宝贝,改日叫人来挖,就能发大财。张宾说私自挖墓是犯法,你这边一动锹,那边保护区的警察就会出动,你进入保护区,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控下呢。夺尔说,我们也没动他们的山鸡兔子,也没抽烟点火,他们是野生动物保护区,不是野生文物保护区,管不着咱们,挖这个无主的墓冢,更没有家属来追究责任,把老先祖撂在林子里上千年不管,这后代也够有出息的了。 
  张宾说所有地下的宝藏都属于国家,个人无权占有。夺尔说,以你的说法,魏老爷在地下的烂骨头也属于国家了。 
  钟一山建议大家齐心合力将碑身翻过来,说重要的内容是记载在碑的背面的,只有看了碑文,才能弄清楚“唐安寺”是怎么回事。两个山民围着碑转了几圈,表示为难。夺尔说,偌大石碑,别说他们几个,就是再来几个也无法翻转这块汉白玉石头。 
  张宾说他有办法让石碑翻身,只需在碑的一侧挖个坑,到时候,人不翻,它自己也会翻。大家都说这主意好,夺尔率先蹲在旁边开挖,只挖几下便站起来,说手疼。才知道,没有工具干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钟一山坚持要挖,大家只好找来树枝、石片,连撅带刮,天快黑了,还没挖下去十厘米。 
  月亮从东面山崖上升起来了,钟一山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几个人喝了山泉,吃了几口馍馍,都躺在平台上累得不想动了,碑旁边剩下钟一山一个还在不停地劳动。 
  张宾枕着挎包,仰望夜空,眼睛追随着一颗卫星在移动。从西北到东南,卫星走得沉稳缓慢,他思索这颗卫星是谁放的,上边肯定没人,有没有狗不一定。他看卫星是那么小,那么亮,卫星看他不知是什么样子。杂志上说,从卫星上往下照,连老头坐在树底下抽烟,那烟卷是什么牌子都照得一清二楚。神了! 
  那边,钟一山吭吭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夺尔说,这博士还真有股拗劲儿,狗熊似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宾说,有时候我们缺的还就是这股拗劲儿,咱们的脑子也是太灵活了点儿。 
  一山民说,我在这儿躺着觉得别扭,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儿这么躺着的,看着头顶的这块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我怎么也躺这儿啦。见鬼,我爹可是死得冤,他老人家死时我还不会走路! 
  夺尔说,你爹来了当然先勾你,你爹在墓冢里缺个挠背的。 
  山民骂夺尔,说大小赵在坟里正需要个汉子暖脚,夺尔年轻,火力壮,是最佳人选……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听得那边轰隆一声,纷纷坐起来看,原来钟一山用木头做杠杆,硬是把碑翻过来了。大伙跑过去,月光下,只见碑的另一面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用手摸麻麻扎扎甚不清爽。夺尔说怕是没戏,张宾说,有戏没戏明天天亮再说。 
  山民们说,博士能把碑翻过来就是伟大胜利,千百年来,碑的那一面就没见过天光。 
  大家都回到平台去睡觉,钟一山不睡,还坐在石碑旁边守候,张宾说碑也跑不了,睡觉是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钟一山还是不过来。夺尔说博士的思维模式古怪之极,用正常人的头脑无法理解,由他去好了,说不定明天他会把这块碑背到青木川去。 
  一山民插嘴,王八驮石碑。 
  早晨众人醒来,却见钟一山已将碑面清理得干干净净,借着晨光在给石碑照相。张宾等人过去看,见碑的阴面刻满了字,没有标点,谁也断不下句子,只好请教钟一山。钟一山说这个碑记的是兴元元年,皇上给他的大女儿唐安公主修庙的事。大家问兴元元年离现在有多远,钟一山说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年。问和杨贵妃有没有关系,钟一山说比杨贵妃晚了四十多年。大家说,这个碑就是给杨贵妃孙女立的了,怪的叫唐安寺,原来是公主叫唐安。 
  张宾说,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会到了深山老林,荒败若此。 
  钟一山就给大家读那碑文: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长女,东宫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逮年甫有行,礼及厘降,锡之美号,是曰唐安。同姓诸侯,即开汤邑,高车使者,且择勋华,聿求令族,方系韦氏。属殷忧在运,銮跸时巡,缭绕江山,逶迟禁辇,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亲。兴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于秦岭之行在,春秋廿有三。上爱女,悼惜之甚,建寺筑塔厚葬…… 
  张宾让钟一山不要念了,说大概意思已经明白,唐朝一个皇上,带着一家来这儿旅游,他的大闺女唐安半道上得了病,怕爹娘分心,也不说,后来死了,就埋在了这里,这个唐安23岁,是东宫太子的亲妹妹,还带了个姓韦的驸马,对吧? 
  钟一山说没错,不过不是旅游是逃难,是德宗皇帝为躲避京城大臣朱的造反,涉长谷,越高山,践险路,履冰霜,万险千难的到了这里,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当日,钟一山将众人打发回青木川,自己背着行李奔汉中去了,说是要查寻相关的历史资料。 
   
  4 
  魏金玉回青木川是当地一件大事,李天河们组织了小学生到桥头去欢迎,小孩子们晃动着红纸黄纸做的花束,在志愿者王晓妮老师的指导下练习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带有陕南口音的普通话,在老师跟前总是过不了关,女老师耐心地一遍遍纠正他们,是欢迎的“迎”,不是银行的“银”。小孩子说出来还是“欢银”,改不过来。 
  张宾显得有些疲惫,从山里刚钻出来又领着几个人将招待所的两间房子重新粉刷、布置,挂上了嫩绿的新窗帘,摆上了新台灯,派人连夜从县城宾馆借来了洁白的被套枕套,将满屋子喷足了“玫瑰花气味”的清新剂,又把走廊上的公用厕所用硫酸刷洗干净,用锁头锁了起来……这是美籍华人的下榻之处。张保国担忧美籍华人对蹲坑是否适应,要是因为茅坑不理想而撤资,对青木川实在是一大损失。李天河说,他美籍华人未必没蹲过坑! 
  刘小猪们的房子处于僵滞状态,谁也没有本事在几天之内做通搬迁者的工作,更何况这些人的前头还有一堵坚硬的挡风的墙。镇上通知搬迁户们,暂时可以不搬,但是各家要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利落清爽,人家回来看,满院子是猪屎牛粪不成。刘小猪改了首民歌,叫他的孙子坐在门口唱: 
   
  太阳出山么晒脊梁,魏金玉她回乡来算账。 
  要算咱就好好地算,咱种的田来咱盖的房。 
  万般做事你要讲理,美籍华人只能吓唬狼。 
  共产党给咱撑腰杆,走遍中国咱们胆气壮。 
   
  谁听了这首歌谁都想笑,说刘小猪这个人看着笨拙,其实有内秀,是青木川的人才,可惜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李天河们对刘小猪的歌无可奈何,人家唱错了吗,没有,句句唱在理儿上,太阳出山能不晒脊梁么?不能。有党撑腰,老百姓胆子能不壮么?肯定壮。人家唱的是“共产党给咱撑腰杆”,没唱“冯教导给咱撑腰杆”,谁也挑不出刘小猪一点儿错。 
   


  对魏金玉的到来,许忠德、魏漱孝、三老汉们的表现是平静,魏金玉回乡,他们在“众议院”甚至没有发表一点儿议论,连说也懒得说。据冯小羽分析,他们不是懒得说,是有意地回避,是没有勇气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实,突然面对魏家大小姐,至少,在他们的内心尚没有准备好。 
  欢迎的人群聚集风雨桥头,要一睹美籍华人风采,老年精英们几乎没有谁在人群里出现,他们甚至连“众议院”门口也没有去。 
  许忠德站自家开办的中药柜台后头,看着冯小羽玩弄着从头上吊下的一卷纸绳,被她揪下的纸绳在柜台上堆成一堆,乱作一团。 
  听着外面热闹的锣鼓口号,看着在写满黄连、白芷标签前,神思走得很远的许忠德,冯小羽有种感觉——随着魏金玉的归省,青木川五十年的扑朔迷离将昭著于世,那铁桶般坚固的同盟,亦将瓦解冰消。 
  许忠德说,这些纸绳山外头早已不用了,我也只剩了最后这一卷。 
  冯小羽一听,赶紧站到凳子上,把纸绳缠到了线轱辘上。 
  许忠德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人已经到了,冯小羽问何以知道,许忠德说在响鞭炮哪,炮仗一炸就说明人已经到了。冯小羽说许忠德一定盼着快点儿见到魏金玉,许忠德说他不想见魏金玉,他想快点儿见到钟一山,他要证实“唐安寺”的事情,这是他上大学就做的一个梦,要不是回来陪魏富堂,他早把唐朝两个皇上跟这条道路弄清楚了,哪里轮得上姓钟的。冯小羽说,要是没有许忠德的提示,钟一山或许还钻在杨贵妃情结里出不来,唐安寺的发现许忠德功不可没。这一说,许忠德便有些得意,说要是真实不虚,他就在政协会上给政府提个建议,好好保护起来,至少那块碑得进博物馆,荒山野岭地扔着,对不住唐朝的皇帝。 
  冯小羽说,现在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许忠德说,你的问题太多。 
  冯小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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