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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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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小猪说,要是这样我就说了。 
  冯明让刘小猪尽管说,不要有顾虑。镇上解决不了还有县上,还有地区,实在不行还有省城。 
  刘小猪说,冯教导,我的难处大了…… 
  说罢又要哭。魏元林说刘小猪真没出息,连告御状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不趁着机会往外倒,到时镇上干部一出现,立马又傻了眼,说不出话来了。 
  青女说,张保国马上就来,说好了,他跟老冯一块儿去看赵大庆。 
  刘小猪一听有些急,忙不迭地说,冯教导,您得给我做主,这话也只有您去给他们说,他们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冯明问“他们”是谁,刘小猪说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边敲边鼓说,他们这样做是否定土改,否定历史,是全面倒退。 
  冯明问到底为了什么,刘小猪嘴里呜噜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魏元林说,就为了那三间房,人家让他搬出去,他不愿意。 
  冯明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没有谁能强迫你。 
  刘小猪说,可是人家让月底必须把房腾出来。这房要是我爹拼死拼活盖起来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横在脖项,看谁敢动我们的房一块瓦。问题是我们没花一个钱,白白捡来的,说话就不硬气,人家让搬,我们只有眨巴眼。 
  冯明说,为什么不硬气?这是人民政府分给你们的,属于你们的私有财产,你们硬气得很!共产党跟土豪劣绅斗争了半个世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剥削压迫。 
  刘小猪说,剥削压迫我倒是没受,我是想不明白,共产党给我挣来的房子,怎的又给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处,谁给谁送了礼还不兴往回要呢,丢不起人是吧! 
  冯明说,谁强迫要你的房,你去向上级反映。 
  刘小猪说,我现在就是上你这儿来反映了,政府把布告贴到魏家大院门口,点着名要房呢。谁不交谁就是“钉子户”,要处理。 
  冯明这才发觉,自己被貌似笨拙,实则狡黠的刘小猪绕了进去。冯明问镇上打算怎么处理。 
  刘小猪说,我要是不搬,他们就上公安,架着胳膊扔出去。 
  冯明说,你也不是东西,怎能让他们“扔出去”? 
  魏元林说,你个猪,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还是我替你说吧。是这么的,镇上要开发旅游资源,魏家大宅算个景点。山西有王家大院、乔家大院,参观的人一汽车一汽车地往那儿拉,火爆得很,一张门票七八十块。咱青木川搁着现成的魏家大院,几处带楼的大房,山清水秀还有大熊猫,不充分利用那是浪费资源,是我们的头脑还没有进入市场经济。为了进入市场经济,就要利用魏家大院为青木川挣钱,要卖票参观。既然是景点了,原来的住户就得搬出去,把原本分到各户的魏家老家具再往回收,照原样摆起来。 
  刘小猪说,现在贫下中农不值钱了,算盘珠子似的,让人拨拉来拨拉去。 
  魏元林说,连工人都不领导一切了,你贫下中农更得靠边站。 
  刘小猪说,解苗子那老婆子怎就不搬,不但不搬听说每月还要加钱,当个神供在里头。 
  魏元林说,解苗子是魏家大院的活文物,是无形文化资产,来旅游的人百分之百是冲着六太太来的,这是魏家大院区别于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的亮点之一。没了解苗子,魏家大院就少了许多神奇…… 
  冯明见两个人说得有点儿离谱,便说,国家征用房屋地产是要给补贴的,不会白占你们的。 
  青女在旁边插嘴说,小猪是嫌镇上给的补贴少,吃了亏。 
  刘小猪说,补贴的那点儿钱不够买三片瓦,其余都得我自己往里搭,我哪儿有钱,老了老了,胜利果实没了,贫下中农又得住山洞了。 
  青女说小猪话说得没道理,谁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钱盖的,住惯了白捡的房子,一让自己掏钱就觉得不正常了。刘小猪说,早知道还让搬出来,当初不如要一间牛棚,那样还踏实。 
  魏元林说,谁让你是青木川最穷的呢。 
  刘小猪说,穷人就该着受人调配? 
  青女说,你怎不提你住进大屋时的光彩,谁看着你不眼红啊。 
  刘小猪说,你现在怎不眼红啦,你几年前就住进了小洋楼,我还在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顶棚上跑老鼠,长虫掉在枕头边上。 
   

冯明说,时代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标准也在变化,记得分房的时候小猪你说过,以你的山洞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认穷了。我当时批评了你,说你觉悟不高…… 
  不等冯明说完,刘小猪噌地站起来,喷着唾沫说,现在是人比人不死,货比货不扔,我就这么穷赖着,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钉子户就钉子户,我是贫农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烧了它,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烧,谁也管不着。 
  刘小猪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伸开大巴掌呼呼地扇着空气。冯明想象得出,这个刘小猪在镇干部跟前是怎样一副模样。 
  魏元林看谈话有点儿僵,将话头一绕说,开发旅游是大形势,谁也拦不住,说放火烧了那是气话,真要把房点着了,没等救火队来,公安局先把你请了去。毕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烧? 
  刘小猪不服地说,我有房契! 
  魏元林说,房契算什么,盖房时你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 
  刘小猪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冯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土改时分到手里的东西,一个“分”字,倒成了把柄,刘小猪最初的隐隐担忧竟然在几十年后渐渐浮现上来。 
  接下来刘小猪的话更让他震惊。刘小猪说真要为了搞开发他也认了,贫下中农总要有贫下中农的觉悟,为集体而牺牲个人是党反复教导的话,这个道理他懂。问题是他交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来让游客参观收门票的,而是修缮好了还给魏家的后人,让魏家的人回来居住的,与其这样,当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刘小猪这样一说,大家便都无了话,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谁也拿不准尺寸。冯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问青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女说,上边准备给魏富堂平反,说他不属于土匪恶霸范畴。 
  冯明说,魏富堂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暴乱,他不是土匪恶霸是什么?铁证如山,这个案他永远翻不了。 
  青女说,不是全面推翻,是部分平反。 
  冯明说,平反就是平反,没有“部分”一说,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说,现在说他是开明士绅。 
  冯明说,凭什么算开明士绅? 
  魏元林说,魏老爷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滋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 
  冯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难道当初把魏富堂杀错了? 
  刘小猪说,没杀错,绝对的没杀错,魏富堂该杀! 
  冯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下来,心脏突突地跳,面色通红。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完全不像个阅历深厚,做派沉稳的老干部,倒更像当年三营年轻的营教导员。他先是觉得不能容忍,继而觉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历史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去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翻过去的那页被抹得乌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烂,掷于地上。冯明感到他周围刮起了狂飙,那风撕扯着他的衣裳,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他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们赶紧离开,走到门口的刘小猪被冯明喊住。 
  冯明用三营教导员的口气说,叫张文鹤到我这儿来! 
  刘小猪说张文鹤死了。 
  冯明说,叫他儿子来。还有镇长李天河! 
   
  4 
  有人来喊青女的女婿,说解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镇上的干部们都到卫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闪失。 
  冯小羽却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馍有关系。 
  冯小羽与张宾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标本,《圣经》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 
  送面的娘儿们正在里屋翻腾,见他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 
  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儿们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解苗子是国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偷盗,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儿们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儿们说,婆子的房子、土地当年都给大伙分了,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儿们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谁说老太太没有后人,老太太的后人已经跟县上通了电话,不久就回来。 
  冯小羽问张宾,老太太的后人是不是魏金玉?张宾说就是,魏金玉现在是美籍华人,人家想叶落归根呢。 
  张宾指着东边一片房屋说,镇上已经做了安排,将那边院子腾出来,修缮好了还给人家,其余的房院魏金玉出资,作为民国时期建筑群落,搞旅游开发。 
  娘儿们说,你以为老婆子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娘儿们说,魏大小姐回来了我得告诉她,我是照顾她娘的第一人,怎么谢我,让她看着办。 
  冯小羽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她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冯小羽和偷碗的娘儿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霉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过青木川,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冯小羽一人,这是因为冯小羽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回龙驿被掳,在进入青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间,见佘鸿雁背着手堂而皇之地进了院子,先围着那口井转了两个圈,见张宾和冯小羽都在房门口站着,便说听说他的舅婆病了,他过来看看。 
  张宾说,解苗子啥时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从没见你认过这门亲。 
  佘鸿雁说,我那个被毙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亲的舅舅。你说,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强暴了的,我的出现是我娘旧社会受苦的印证。从立场上说,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块儿去;从血缘上说,是怎么也掰扯不开的。解苗子是我嫡亲舅婆是没有一点儿含糊的。 
  张宾说,解苗子是孤寡户,没有亲戚,你现在要是认亲,就把几十年的抚养费掏出来。 
  佘鸿雁说,抚养费已经成了历史的遗留问题,将来自是好说,我们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我算来算去,出殡时候给老太太摔盆子的还只有我合适。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说摔盆的话,丧气。说人在卫生院,让佘鸿雁到那里去看解苗子。佘鸿雁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看看老太太的东西,看老太太的房和这口井……有摔盆的义务就有继承财产的权利。 
  佘鸿雁主人一样进了门,顺手把靠在门后的拐杖抄在手里,又用拐杖点着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说,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是死了,她这些东西也一律充公。 
  佘鸿雁说,要充公也得先问问我吧,我是魏家的血亲,在找不出第二个和魏老太太关系更近的亲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继承人。 
  冯小羽觉得佘鸿雁实在是精明,解苗子屋里唯一有点儿价值的也就是这个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这些雕刻造型,已经绝了后。二十四孝图,现在甭说刻,就是说,又有几个人能说得出来。这些东西在这儿当家伙使用,拿到文物市场就是价格不菲的工艺品,佘鸿雁的眼光独到极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佘鸿雁在解苗子几间屋上动的心思更大,开发旅游,解苗子的老屋无疑会成亮点,那时的收益绝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鸿雁根本不把干事张宾放在眼里。他在解苗子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摸摸这儿,抠抠那儿,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属于了他。 
  张宾说,老佘你挣的钱不少了,谁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腾那些假文物,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怎的还这么无孔不入? 
  佘鸿雁说,别说什么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我的“鸿雁青铜工艺厂”马上就要开张了,这可是镇上扶植的企业,比烧砖文明高雅。开张的时候,挂上冯教导员题写的厂名,请县上领导来剪彩,来来往往的游人,噼里啪啦的鞭炮,那是什么阵势! 
  冯小羽有些出乎预料,她不知父亲什么时候答应了给“青铜工艺厂”写厂名。 
  张宾说,这下你的文物造假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沟里搬到了街面,有意思!你那个砖厂恐怕得关,将来游客一来,那边是小桥流水,深宅大院,这边是轰隆轰隆的造砖厂,那绝对是不和谐。 
  佘鸿雁说和谐不和谐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缮少不了砖瓦,就近取材,他们离不开砖,到时候砖厂还是香饽饽。张宾让佘鸿雁不要再打解苗子东西的主意,说魏家的后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论血缘,魏金玉比他佘鸿雁更近,让佘鸿雁趁早不要做什么继承财产的梦。 
  佘鸿雁说,那就是表姑回来了…… 
  冯小羽没有心思听张宾和佘鸿雁的闲扯,她让张宾把许忠德叫到镇长办公室,她要跟老汉进行一次最后的认真谈话。 
  冯小羽知道镇长李天河下乡了,镇长的两间办公室暂时没人,用做谈话地点极为合适。在办公室里等待许忠德的时候,她将柜子上的国旗、党旗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将一切她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以示谈话的郑重。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简单化的办公室里,她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词,还能顾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罢,少校参谋也罢,在“程记”包袱皮面前,料难镇静如初。她今天就是要从老汉嘴里掏出实话来,将程立雪的幻化,谢静仪的去处彻底弄明白。 
  许忠德很快来了,不是张宾叫来的,是他自己来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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